清晨的盐场繁忙而紧张。昏黄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疲惫的脸庞,所有人都彻夜未眠。苦力们肩挑背驮,不断地往盐灶中添加燃料,高温下的汗水蒸发成雾气,与四周浓烟融为一体。
薛飏双臂抱怀站在场边的凉棚下,等着周铁心清点昨夜赶制出的新盐。不会儿功夫周寨主阔步走来,微微点头道:“不错。足够我们打点江陵府和镇南军的。”
薛飏低声道:“司徒渊这个老狐狸不好对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照我说还不如从镇南军下手。毕竟有我们这厢折腾,他们才有机会平山荡匪,建功立业。”
周铁心一捋胡子,颔首道:“二弟言之有理。都是爹娘生的骨肉,谁愿意真的以命相搏?不过拿着军饷混口饭吃。若是军匪一家,岂不两全其美?”
薛飏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阴险的笑。他正准备再与周铁心商量详细的贿赂计划,忽然见一一名喽啰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大当家!二当家!不好了!库房走水了!”
周铁心怒目一瞪,喝道:“怎可能?!半个时辰前我还亲自在库房镇守!”
“肯定又是那姓叶的搞的鬼!大哥稳住盐场!我去看看就回!”言罢薛飏长剑出鞘,一个纵身向库房跑去。周铁心怕他撞上叶归思敌不过,也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急匆匆地赶回库房,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半边晴空染得赤红。寨中众人在火场中来回穿梭,忙忙碌碌,紧张慌乱。薛飏一声高喝,命一半人运水,一半人抢救物资。后面赶来的则用湿布和泥土搭建临时的防火墙,以阻止火势蔓延。
周铁心看薛飏应付的来,稍感安心。他四下一望不见叶归思,琢磨着这家伙在后山搞出这么大动静,恐怕是调虎离山想要跑。他跑就跑了,千万别动自己留在书房东西!念头一起,周铁心掉转身形,往前山奔去。
叶归思其实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只是寨子里人声吵杂,帮归思打了掩护。见周铁心离开库房往前山赶,叶归思也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他动作矫健轻盈,如夜猫潜行。目光紧盯着周铁心的身影,步子时快时慢,小心算计着距离。
周铁心心中焦急,步履匆匆,一路上尘土飞扬。他逆行而上,穿过成群结队的寨众,先抵达了山寨的中层。然后周铁心飞步连踏,拾阶而上来到顶层。顶层是寨主的院子,除了高墙耸立,还单独有一队哨兵把守,这十来个人是周家寨的精英,只听寨主调遣。故而即便后山走水,他们也未离开岗哨一步。
“报当家的!今晨未见可疑人等!”
周铁心稍一点头,过门而入,他穿前堂,过中堂,跑过后院,最终在书房门前停下了脚步。书房大门紧闭,周铁心左手持枪,右手推门。就在他指尖碰到木门的一瞬间。周铁心突然向后一个跃步,同时长枪换到右手,如雷霆飞刺而出。
叶归思见势不好,本能地翻身一跃,躲开了致命的一击,但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出来!!”周铁心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
叶归思心说躲不了了,只好一个跟头落在了周铁心的面前。“诶呀周大哥,别大清早的就设么大火气嘛!”
“叶归思!!”周铁心双眉纵起,大怒道:“我卖你江陵叶家一个面子!本不愿与你为敌!但你不知进退!闯我库房!烧我山寨!我周铁心今日便要让你有来无回!!”
叶归思双手一摊,一脸委屈地说:“周大寨主,冤枉啊!那库房是你们二当家带我去的!至于起火,我是听说后山走水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也是担心你的安危嘛……”
“巧舌如簧!”周铁心手中长枪往前一送,“姓叶的!拿命来!!”
刀枪相交,沙尘四起。
周铁心被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叨扰数日,早已没了初见时的热络豪迈,取而代之的将其杀之而后快的决心。手中长枪疾如迅雷,直指叶归思的要害。每一枪都似猛龙出海,刺向叶归思的胸口、喉咙、腹部,枪锋所指之处,无不要索人性命。
叶归思双刀舞动,如一对银龙护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光。他灵巧地躲避着周铁心的枪尖,双刀时而交叉格挡,时而迅疾反击。只见长枪迎面刺来,归思左刀一抬,架住枪尖,同时右刀探出,狠狠削向周铁心的手臂,却被对方巧妙地避开。
眨眼功夫双方拆了百十余招,却不见成效。周铁心怒气更胜,攻势愈发凶猛。突然一枪快似闪电,直刺叶归思的左肩。叶归思侧身一闪,右刀格挡,左刀斜刺向周铁心的侧腰。但周铁心步法灵活,轻松地侧步一避,反手一枪,向叶归思的下盘扫去。
叶归思轻盈跃起,避开了这一击,双刀在空中交错划动,形成一道密网,试图压制周铁心的攻势。他的一心二用,刀法奇快,刀刀攻向周铁心的关键部位,逼其露出破绽。
周铁心见状,面露凶光,枪法更加凶狠,每一枪都带着呼啸之声,枪风凌厉,令人窒息。连攻三枪不得后,他纵身跃起,长枪如猛虎下山,直刺叶归思心口,力求一击必杀。
叶归思双刀一横,硬接下这致命一击。兵刃相交,火花迸裂,发出刺耳铮鸣。叶归思生生被长枪击退半步,双臂发麻,虎口生疼。周铁心内力深厚,枪法灵动,又有千钧之力。叶归思琢磨着不能与他硬碰硬。毕竟他不想取周铁心的性命,故而刀上只使了七成力。
“呵!名动江湖的绣叶庄也就这点本事?”周铁心收枪回身,狰狞一笑。
叶归思心说不打了也不成,这边不打,那边不就要露馅儿了嘛。他叹了口气,腕子一转翻了个刀花。左刀横在胸前,右刀斜于肋下,慢言道:“叶家历代以打造兵器见长,为官家炼兵可溯至先唐,到我这一代算是没落了。我这人吧,脾气爆坐不住,少时被按着学了这套双刀磨性子。”
叶归思下巴一扬,眼中闪过一丝睥睨,“霜穿雾隐,绣叶裁风,仅以银刀一对,领教周寨主的长枪!”
书房外,长枪疾刺,双刀乱舞,斗得难解难分。倒是给书房里的人争取了些时间。点火之后,叶归思和顾怀信兵分两路,一个去跟踪周铁心,一个摸回了前山寨主的院子。顾怀信藏在角落里,等到耳畔传来外面叶归思和周铁心激烈交手的声响。哨兵们纷纷向那边聚集。趁着这个机会,他趁虚而入,快速潜进了书房。
书房内部陈设古朴,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卷宗和古籍,桌上堆着些许文书和帐册。顾怀信不敢大意,从一头开始仔细寻找,翻看每一本书和卷宗。他动作迅速而轻巧,尽量避免发出响声。但是始终未能找到那份重要的账本。
外面的打斗声突然停止,顾怀信心头一紧,赶忙躲进了一个大衣橱里。书房里一片静寂,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紧张地等待,终于听到外面又传来刀剑交击的声音,这意味着叶归思仍在坚持。
顾怀信松了口气,小心爬出来继续搜索。这次他注意到罗汉床脚有一个奇怪装饰。粗看不觉得,细看有那么些突兀。他灵机一动往下一按,啪嗒一声,一个小抽屉弹了出来。
里面放着一本厚重的帐本,已经卷了页,想必常常被人翻阅。他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拿出帐本,翻开几页,确认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长枪横扫破空而来。叶归思侧向一翻,灵巧躲过。他不想伤周铁心性命,但也不能让人轻视了。他打起精神,双刀也有了灵气,雾隐悄无声息,霜穿迅如疾风。招式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周铁心的长枪虽然猛烈,却渐渐被叶归思的灵动所制。他右刀猛攻,逼得周铁心节节败退,左刀冷不丁地横向一扫,擦着周铁心的衣襟而过,削下一片胡须。周寨主惊出一身冷汗,想这银刃再上前半寸,他颈子就要开口了。
就在这时,一声口哨从书房方向传来,一长两短,是撤退的意思。叶归思听得真切,心中一动,知道顾怀信已经找到账本,该溜之大吉了。
混乱之中,绫时他们三人混入救火的寨众里,跟着一路来到后山。绫时半路上捡了个水桶,跑到库房附近,远远便可见得浓烟滚滚,闻得气味呛人。出入库房的唯一通路已被喽啰兵们堵住。阿时琢磨着想往里进,突然被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喝住。
“那边那个!拎着个空桶干嘛去?!”
绫时一愣,忙哈哈道:“哎哟!一着急脑子都乱了!我去打水!”
“往哪边走呢?!”那人喝道,“右边!去盐场打水啊!”
蒋文懿一听盐场二字心下一惊。三人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过栈道,穿树林,抵达盐场之后,看着眼前数十口沸腾的烟灶,忙碌麻木的苦役们一遍一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文懿轻叹一声,顿觉豁然开朗。
“怎么了?”绫时见其神色异样,问询道。
“我明白了……”蒋文懿压低声音,向阿时解释,“我朝盐业乃官家专卖,这事儿你当晓得。盐榷巨利,故而私盐屡禁不止也不是新鲜事。但眼前这个规模……这等设置,人力,以及所得盐货,绝非一般的私盐小贾所能比拟……其中必有官府中人推波助澜。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江陵附近的匪患屡禁不止……官匪两端都系在一个利字上,打打闹闹不过做戏给百姓看罢了……”
“可你不是说,镇南军要出兵攻打周家寨?”绫时不解的问道。
“不是我说镇南军要出兵攻打周家寨。是知府大人说,他近来查到了指挥使孙烈收受贿赂,与周家寨勾结的证据。而那孙烈也不是蠢人,他知坏事败露,便决定弃车保帅,明为率兵扫匪,实则杀人灭口。不过……”蒋文懿环视四周,“叶庄主上山已久,不可能还没发现这个秘密,他迟迟不归一定是在想办法找官匪勾结的证据……”
何道非想了想,顺着文懿的话说道:“这里只是采盐制盐的地方,就算大白于天下,也只能断周家寨滥制私盐的罪名。要是想顺藤摸瓜,扯出江陵府,得先控制住寨主周铁心,再从他口中套出行贿的证据……”
蒋文懿点点头,“以我对叶庄主的了解,遇到这种官匪勾结鱼肉百姓指示,他绝不会作壁上观。所以这场火是声东击西,走!咱们回前院!去找周铁心!”
三人转身要沿原路折返,没跑多远突然觉得身后有股凉意。何道非是习武之人,六感敏锐,没有回头就察觉出不对劲,忙地向前一个探身,左手按在蒋文懿的肩,将其向旁边推开,同时右手抽出长剑,侧摆回挡。
只听锵锵两声双剑相交,何道非侧滑站定,薛飏则一个跟头翻到他们面前。
“呵!摸进我寨子里的老鼠还不止一只啊……”他戏谑地扬起下巴,长剑往前一送,冷笑道:“说!干什么来的!”
何道非上下一扫,见此人衣着华贵,手中兵刃也是精铁打造,估摸对方在山寨之中地位显赫。他知道寨主周铁心擅使长枪,那么眼前这位用剑的,想必便是二寨主薛飏。何道非没有与他交过手,但他定是无法一边护着绫时与蒋文懿,一边对付薛飏。略作盘算之后,他低声向身后二人道:“此人便是我所寻的仇敌之一!你们帮不上我,不如速速去寻叶庄主!待我了结仇家,去前山与你们汇合!”
绫时一听心说你这口气不小。前两天还让人家小兵打的屁滚尿流的,怎么今天看到头头反而硬气起来了。兴许是仇敌当前,武艺也精进了一层吧。不过何道非说的对,他跟蒋文懿确实帮不上忙还只能添乱。阿时一点头,道了句等你汇合,拉着几欲开口的蒋文懿扭头就跑。
二人在山寨的小路上飞速穿梭。蒋文懿一介书生,跟着绫时这么飞上蹿下前山后山地跑,逐渐力不从心,呼吸愈发急促,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前襟背心都浸得湿透。绫时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吃力,干脆抓住文懿的手腕。
“再坚持一下!等咱带着叶庄主逃回去了,你就是豆豆心中救了他爹的大英雄!”
蒋文懿本来咬着一口气,被他这么一逗噗嗤一笑差点摔了一跤。“你就贫吧!也就是你!刀架在脖子上都能笑得出来!”
绫时舌头一吐做了个鬼脸,两人好不容易跑回前山,忽然迎面撞上三个喽啰兵。
对方一看他们面生,便知是二当家所说的来探山的外人,于是大喝一声,举枪便刺。绫时心头一紧,忙把蒋文懿往身后一推,迅速抽出匕首应敌。对方人多,要先削减人数。阿时使得还是从颜惜缘那里学来的三招。除了绝地反击的擒拿法之外,颜惜缘还传了他一套逊雪步,一招幽篁斩。
逊雪步讲究敏捷灵活,阿时凭借这套步伐可在战斗中快速移动,躲避对手的攻击。从京城南下至此,他靠着逊雪步多次化险为夷。由于次次皆是在实战中演练,绫时的进步也是飞快。他三下五除二就绕晕了喽啰兵,接着运用近身短打的幽篁斩手起刀落解决敌人。
放倒最后一人后,绫时纵身跳回蒋文懿身边,“趁着还没有更多人发现咱们赶紧走!再来人我也应付不了!咱们走小路吧!”
深入林中,两人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行进。
“抱歉啊阿时……我……”蒋文懿拉着阿时的手臂艰难地走着,左思右想却不知当说些什么。
绫时回过头,看着原本衣袂翩翩面若冠玉的大公子,被迫换上一身粗布短打,满头是汗,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嘴唇干涩,两颊倒是绯红。他嘴角一勾,打趣道:“得啦!拉着你跑这一路,换来目高于顶的蒋公子一句歉意我也算是值啦!不过说句实在话,你这脸色比在京城的时候好多了!虽然晒黑了点,但红扑扑的看着康健!”
蒋文懿苦笑着摇摇头,“早知如此,当时娘亲传你武艺的时候,我还不如也跟着学学……”
“别别别!”绫时慌忙摆手道:“这人吧,总得有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儿!要是大公子你文韬武略都占上了,不就没有我露脸的机会了嘛!”
“你呀……”蒋文懿真是拿他没办法,虽然是安慰的言辞,但从他嘴里出来就觉得讨打。
两人边说边走,蒋文懿一不小心踩在了山崖边松动的石块上。文懿脚下一滑,失了重心,侧身就往山坡下倒。
“蒋文懿!!”绫时大喝一声,飞扑向前,在紧要关头一把抓住文懿的手臂。“拉住我的手爬上来!”
蒋文懿吓得面色苍白,手脚并用,攀着绫时的腕子爬回了陡坡上。绫时费劲力气把文懿拽上来,左臂绑的布条不知何时被扯掉了。蒋文懿坐定一看,那暗黑的斑纹已然顺着阿时的小臂爬升到了手肘处,逐渐侵染大臂。
“怎么回事?!”文懿拽过他的手惊道,“不是一直让你心平气和不要动气吗?!毒气怎么攀升的这么快?”
绫时抽回手腕,拉下袖子,支支吾吾地说:“这我也控制不了啊……豆豆被抓走了,又找不到叶庄主……我也着急啊……”
蒋文懿深吸一口气咽下去,先稳住自己才能劝慰别人,文懿很清楚这个道理。“没事,还有时间。咱们快走,等找到叶庄主,他肯定有办法!”
两人传出密林,正好来到三重山寨的第二层。此时大半寨众都聚在后山救火,是以他们一直跑到通往顶层的台阶前,都没有受到阻拦。站在阶下向上望去,顶层的围墙的大门已然关闭,瞭望塔上仍有哨兵站岗。
危难之际,何道非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
“姓薛的听闻有人入侵了寨主的书房就跑了!我一路追他追到这里!你们可看到他了?!”
绫时摇摇头,指着阶上道:“大半寨子都空了,只有那里锁闭,我估计寨主和叶庄主都在上面!但咱们怎么进去啊??”
何道非四下一望,思忖片刻,道:“我有办法,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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