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没空是什么意思?!”
舞姬若檀已退下,花楼中仅剩绫时,蒋文懿与扮做小厮的师韵。蒋公子将陆芷言的书信依原样折好放于小几,慵懒地说道:“手书已阅,信物我也见了。师先生与我蒋家是旧识不假,但我现在没空帮他。”
绫时略作盘算问道:“公子你也就及冠年岁,先生旧识当是公子长辈?你有事你先忙着,只需为我们引荐引荐就好。”
“所以我才说没空。”蒋文懿将茶盏斟满,轻轻一呷,“近来府中事务繁多,分身乏术。故友之托需得放上一放。二位不如借此机会,在京都赏玩几日。”
师韵翻了个白眼,心说我们哪有游街赏乐的心情。为了防止透露白梨印的行踪,陆芷言在信中并未提及离尘之毒。只说以玉簪为信,烦请嘉言茶肆的东家看在旧友师晏的面子上,与两位小辈见面叙话。二人自杭州北上京城走了一个多月,绫时左手的布条也从手背缠到了小臂。除了为他解毒,师韵也盼着这位故交能知晓黑衣杀手的身份。总之这个人,他们必须要见。
“蒋公子,我们所托之事也很紧急。烦请你先将书信信物转交,再由人家定夺,是否能见我们可好?”
“急是自然。”蒋文懿抬眼看向师韵,“如若不急,师家大小姐也用不着以身犯险,女扮男装来探凤阁朱楼。”
师韵见乔装被识破,面上挂不住,往绫时身后退了半步。
“你既然知道,就替我们传个话嘛。”绫时护住师韵,硬气说道。
“但娘子之急,急不过府中之事。此时传话进府不过忙中添乱,二位还是等上几日再说。若无他事,便早回吧。”说完,蒋文懿枕着双臂一卧,闭目养神。
绫时与师韵相视一眼,不忿道:“你说家里出了大事,我看你也一点不着急的样子。”
“世间纷扰千万,急也一世,缓也一世。正逢人间好时节,何惹闲事挂心头。”
绫时长眉皱起,一脸的难以置信。蒋文懿被他盯的烦了,挑眉道:“怎么?看我作甚?”
“看你岁数不大,怎么说话跟个老头似的?再说了,我们跟这站了半天了,你能不能坐起来跟我们说话?”
蒋文懿很是不悦地起身坐好,拉平了衣襟,“话我都说了,事情也解释了。这不是小娘子该来的地方,你们还是速速回去。”
“奥,我明白了。你不是不着急,是着急也没办法。”绫时拉着师韵坐在了屋中圈椅上,“我们要见师先生旧友,可人家现在急事缠身见不了我们。那我们帮你把这急事解决了不就行了么?这样一石二鸟两全其美。那跳舞的娘子也走了,屋里没外人。你把家里出了什么事给我们说道说道。师家在杭州家大业大,官服衙门,江湖好汉都有交情,咱们也是见过世面的,说不定能帮你一把。总好过你在这躺着干着急。”
“你……知道我蒋家是做什么的?”
“开茶馆卖茶叶的嘛!”绫时耸耸肩,“都是做生意的,道理都一样,跑不出利益二字。”
蒋文懿让他这没道理的理直气壮给逗笑了,“这位绫公子,你且听好。嘉言茶肆的东家是我,我是开茶馆卖茶叶的。家父蒋离,乃是御史中丞,要在金銮殿上奏事的。蒋府的急事是急在皇谕,解决不了,脑袋就没了。”
绫时并不太懂这些。但师韵看蒋文懿的眼光起了变化。照理说御史中丞家的公子当子承父业,精学治国之道,以便出仕为官。怎么这位蒋公子不仅花天酒地,还开起茶肆了呢。
绫时虽然不懂官场的尔虞我诈,但他细想之后,还是开口道:“我觉得我没说错啊,当官的也是人,是人就趋利。你爹爹说是摊上了事儿,其实还是得罪了人。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们梳理梳理,都说旁观者清,我俩没准能看出点什么呢?”
蒋文懿无奈笑道:“官场密辛何足为外人道也?”
绫时一摊手:“我们有求于你啊。”
蒋文懿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薄薄缠了一层布条,但又拿着扇子,不像有伤。“你手怎么了?”
“就算是让我掉脑袋的急事儿了吧……”绫时解开布条露出手背上藤蔓般的黑纹,“中毒了。陆先生说师先生的旧友可能有解毒的线索。所以你看,咱们是站一条船的,非得你爹爹平安,我才能活命。”
蒋文懿又看向师韵,小娘子十指交握,面色忧虑,向自己投来恳求的目光。文懿叹了口气,起身去屋内寻了一张纸,书下一行字。
“拿着。明日日落之后来此处找我。”
来客离去后,舞姬若檀端着一壶薄酒,步履轻摇地回到花楼。蒋文懿自小几后取出一罐药膏,嘱咐道:“脚伤易复发,日后每次登台前后都在脚踝处细细涂上。用完了便差人找我来取。”
“公子……要走了吗?”若檀侧身坐在罗汉床上,眉目含情。
“已然耽搁数日,再不离开老鸨恐要起疑。她这莳花楼离了檀娘子就不转了,若让她知晓你落了伤,可是麻烦。”
“若檀不过在王府家宴上与公子有一面之缘……”娇娘说着,红了眼圈,“何德何能……得公子这般青睐……”
蒋文懿淡淡一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娘子不必自轻。”文懿整装束发,褪去慵懒面容,“下一次,我再携新词来拜会娘子舞技,文懿就此别过。”
潘楼向东,过十字街往北,便是赵十万街。此处民宅聚集,只在街角处开一香药铺,铺子的斜对面有一间大宅,无匾无额门窗紧闭,不似有人居住。但这间大院墙洁瓦净,门前两侧各有一棵梨树。恰逢春时,白梨盛开,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
“纸条上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可怎么没人啊?”绫时扒着门缝往里看,院中无光无亮,没有一丝生机。他回头看师韵望着梨树发呆,问道:“怎么了?盯着这花树干啥?”
师韵垫脚掐下一枝,观察片刻,嘀咕说:“我家门前也种了这么两棵梨花树……只是比这两棵更繁茂些……你还记得陆叔说的,墨黎八舵之事?”
绫时左右看看,猜测道:“你是说这里也是其中一舵?这院子没有人烟但并不荒芜,证明有人暗地里勤来打扫……走,咱们去看看有没有后门。”
两人绕至院后,推开虚掩的后门步入院中。四处探查一番,看出这是一座二进三合的小院。院子里挺干净,只是花池花坛都被遮盖上了,确实没有人住。他们来到后院东厢,面前是一间书房,门上有匾,经岁月摧残,勉强可辨认上书流竹轩三字。书房的门开着,拉环上别了一枝白梨花。
“应该是往这里走吧……”绫时壮着胆子探头探脑。
书房里黑漆漆的,时不时吹出一阵凉风,里外透着股阴森劲儿。
“这个蒋公子也真是的……为何非要这般故弄玄虚……”师韵拉着绫时的衣袖跟在他身后。
他们四下张望不见人影,突然听得有人道:“故弄玄虚是假,避人耳目是真。师娘子青楼都闯得,还怕这世上真有鬼怪吗?”
师韵惊呼一声,抓住绫时的手臂。绫时也吓了一跳,忙一边安慰着师韵,一边寻找声音的来源。“蒋公子你别吓人了行不行?既然看到我们了就赶紧现身啊!”
蒋文懿心说自己好多年没这么开心了,若不是确有急事,真想再逗他们一逗。“进内厅,左手边有一道暗门,顺着悬梯下来便是。门口有烛台,小心脚下。”
这书房的楼下别有洞天。乃是一间堂屋,屋内整齐列着阁架,四个一组,共有一十六个。每个阁架分六层,但架上空空如也。阁架后是一张书桌,桌上一灯如豆,文房四宝俱全。此时蒋文懿正坐在桌后。
“这是……蒋公子的密室……?”绫时四下看了看,觉得那些架子上应是有东西,只是不知为何被清了空。
“是也不是。”蒋文懿将二人让到桌前,“只知道是家中旧产,却也不知作何使用。我偶然发现此处有间密室,便拿来当做书房。”
师韵心说人家书房都讲究宽敞明亮,置八宝玲珑阁,摆古玩,挂书画。怎么你蒋公子偏得选这么个黑黢黢暗幽幽的地方,这里能学个什么出来啊……
蒋文懿看出他们的疑惑却不打算作解释,只是说道:“此处并非待客之所,请两位将就。你们既然如约到访,文懿也开诚布公。二位自杭州来,路上可是看到了进京赶考的士子们?”
“还挺多的咧,”绫时找了把椅子,掸去浮土,让师韵坐下,“离京城越近越多,连能住宿的脚店都不好找。怎么?蒋公子家的急事与考试有关?”
“十年寒窗苦,一朝登高科。殿试在即,各方士子齐聚京城,只为这龙门一跃。而京城这边也为三年一度的大考做足了准备。只是百密一疏,谁能想到……”
师韵见蒋文懿垂目蹙眉,多少也跟着不安,不觉重复道:“谁能想到……?”
“考题失窃。”
“啊?!”二人异口同声惊叹道。在绫时和师韵这样的平民百姓心中,皇宫大内犹如天外楼阁,由神兵守护,怎会丢东西。
“这份考题乃御笔亲提,二执复议。写好之后封于匣中,交于殿试官保管。殿试官由重臣轮值,今次刚好轮到家父蒋中丞。”
绫时咧咧嘴,“哎呦……也就是说蒋大人把这封有考题的匣子带回家,给弄丢了?”
蒋文懿摇摇头,苦笑道:“若是这般简单,那还有解救之道。问题就是匣子完好无损,但题却没了。殿试之前三日,皇上心血来潮,想在题中加上几句,便命家父携匣入宫。到了御前,匣子打开一看,里面题被换了。”
“换了?”师韵月眉蹙起,终于明白为何蒋公子如此着急,又急不出个办法。“这可麻烦……若是匣子丢了最多落个看管不利的罪名。皇上也可另出新题。但题被换了,这事情就不对味儿了……”
“师娘子聪慧。”蒋文懿叹道:“科举乃选拔治国英才之瑰域,容不得半点马虎。试题被换,家父便有了徇私舞弊的罪名。即可说他偷换试题为自己的门生牟利,亦可说他是收受贿赂,与人方便。总之现在是龙颜大怒,他百口莫辩。”
“但这事儿仔细想想也不对啊,”绫时摸了摸下巴,“如果试题真的是蒋大人换的,那皇上下旨要改题的时候,他给换回去不就完了?再说了,我要是他,与其冒换题这么大的风险,还不如偷偷看一眼,然后透露给自己的门生。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多方便呐?”
蒋文懿难得体会到了和聪明人对话的畅快之感。虽然不知这姓绫名时的少年是何来历,但这家伙心地良善,头脑灵活,倒是惹人喜欢。“绫公子的疑虑圣上如何不晓?但无论如何,家父这个监管不力的罪名是跑不了了。圣上看在他这些年政绩斐然的份上允他戴罪立功,七日之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削官是小,性命是大。”
“我们还有几天?”绫时一针见血,直入正题。
“三日。”
“三日?!”绫时抓了抓脑袋,偌大的京城,只剩三日,他们要去哪里找盗题贼人呢。阿时思索片刻,问蒋文懿道:“不是蒋大人干的,那就是有人要害他。既是你爹爹,你当是知道他当了这么大的官,都有什么敌手?”
没想到此问一出,对方露出为难之色。绫时感到疑惑不解,师韵倒是能猜到一二。“阿时你对朝中官制不熟,蒋大人是御史中丞,这个御史吧,责任是监察百官。说白了就是专门挑人错的……他们连宰相都敢弹劾,照理说这官场上,估计没几个朋友……”
绫时一拍脑门,叹道:“那得了……合着蒋大人树敌无数,让人给使个大绊子,都不知道是得罪了谁?”
蒋文懿苦笑一声,引二人往桌上看。“倒也没有绫公子说的这般悲观。这些日子我将京中众臣派系梳理了一番,与父亲政见相同的,相左的,觊觎他官位的,都罗列了出来。其中有三人嫌疑最大,三司副使李冲,门下侍中郭典,礼部尚书孙元庆。”
绫时看桌面的纸上密密麻麻罗列诸多姓名,又有圈圈点点,有些人名被划了掉。他指着那些名字问道:“这些人怎么了?不当官了?”
“是近来被罢黜的官员,大多已不在京中,故而不会犯案,可以排除。”
“那这个呢?”绫时看到有个名字被单独圈在外面,又道:“这个,尉迟东方?为什么被标出来了?”
“此人乃河东节度使,并不驻京,与家父无甚来往。”蒋文懿解释道:“只是他刚刚巡西归来,卸任巡抚使一职,要在京中待上数日。是以一并列出。”
听到这里,师韵觉得这个蒋公子更奇怪了。既然无心功名,为何又对朝堂之事如此挂心?难不成就是靠这三四天的功夫总结梳理出来的?她暗道不可能,京城之大,恐有官员百余名,个中关系错综复杂,谁人能有本事在数日之内厘清呢。看来此人疏离避世之下,别有一番心思。
绫时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他双掌一合,朗声道:“时间紧迫,事不宜迟,咱就操办起来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