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字迹

昏暗的室内陈设简陋,南墙上挂着斑驳的字画,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临窗的方桌上。一虬髯汉子斜坐破榻,垂着眼不知是醒是睡。他须发灰白,眼光混浊,指节突出。

绫时让师韵留在门口,自己上前与其寒暄。他深知这种地方定是小娘子不愿踏入的。虽然莳花院师韵也不该去,但凤楼起码是待客之所,洁净宽敞。穷苦人家的陋宅可是半点比不上。

“这位就是胡秀胡大哥了吧,”绫时装腔作势地拜了一拜,“小弟经高人引荐,有一事相求。”

胡秀扒拉过落在桌面上的三枚铜板,闻了闻,揣进怀里。“来找我的都有事。你要干嘛?”

“嘿嘿,”绫时腼腆地搓搓手,做出一副努力措辞的样子,“不瞒大哥……小弟家境贫寒,此处进京赶考是借住亲戚家中……人家好心将典藏古籍借我学习阅读……可我一不小心给弄脏了几页……那书是亲戚的珍藏,小弟本就叨扰人家,如今连亲戚的宝贝都糟蹋了,实在无颜面对。听闻大哥能工书法,特来请求帮忙补写那几页,以免被发现……”

胡秀瞥了眼站在门口的师韵,哼道:“贫寒还有小厮跟着呢?”

绫时赶忙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是债主……我急急忙忙出门时被他撞见了……我把仅有的盘缠都给他了,求他莫要揭我短……”

胡秀动了动眉毛,一抬手,意思是让绫时将书籍递上来。阿时松了口气,赶忙取出一本先唐文集,并指出破损之处。胡秀将油灯挪到面前,凑到书上看了两眼,一抓胡子道:“小事。”言罢他又向绫时伸出手。

绫时将提前备好的铜板放进他手心,接着看胡秀提笔蘸墨款款而书。绫时虽不懂书法,但眼力很好,几个字下来就能看出胡秀的临写与原文字迹可谓分毫不差。这本文集是蒋文懿特意从府中翻出的珍本,世间鲜有流通,胡秀必是初见。不过须臾功夫,他就能写出一模一样的字,看来确有临摹御笔的本领。

胡秀写了一半,好似有些倦了。绫时见了忙自怀中掏出一物,“胡大哥,小弟囊中羞涩备不起好礼,仅有一壶薄酒,算是能解乏提神,不如我们边喝边写,如何?”

胡秀一见此物,眼中立马放出光来,但却没有立刻出手。

绫时知他戒备,索性打开酒壶,拿过一只茶碗,缓缓斟满。屋中顿时酒香四溢,引人唇齿生津。“这是东熙楼的玉壶酿,烈是烈了点,但回味无穷。望大哥笑纳。”

“我就知道!”胡秀捞过酒盏,细细一闻,啧啧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三月才出窖一次!小弟有心,有心呐。”

绫时也笑了。他并非蒋文懿那样的翩翩君子,诗词歌赋之乎者也之事弄不来,但怎么应付市井小民可是一把好手。在望海楼待了这么些年,练出一双识人慧目。谁人嗜赌谁人好酒,谁人爱那娇娘作陪,阿时一看便知。见胡秀喜上眉梢,绫时趁热打铁,又将酒盏斟满,然后研起墨来。

两杯下肚,胡秀手上也起了劲儿。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剩下的书页誊写完毕。接着,他将文集重新封装,抹上浆糊。等浆糊风干的功夫,他又干了一杯。

“多少年没喝过的好酒了!想当年,我也有意气风发时,与三五好友对酒吟诗,可叹,可叹呐……”胡秀托着小盏,目中似是有泪。

绫时装作没听见,而是捧起书册,啧啧惊叹道:“哎哟哟,胡大哥这笔下功夫惊为天人呐……大哥怀揣此等绝学,怎会困于陋室之中?”

胡秀叹了口气,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哎,生不逢时……读了十载圣贤书,等那临门一脚了,却赶上那年马荒,考的策论是养马之道!我一个穷秀才,四条腿儿的就见过邻村的老黄牛,塘里的癞蛤蟆。我如何知道千里良驹如何觅得?!自那之后,年年不中,盘缠没了,心气也没了。既不能衣锦还乡,倒不如安家于此,挣个仨瓜俩枣,也能勉强度日……”

绫时小心翼翼将文集放好,坐到胡秀对面。一晃荡,烈酒还剩半壶,他又将酒盏斟满。“诶,我也是怕这个。诗赋还好,算是有迹可循。这经义、策论可真是无从下手。我等寒门子弟两袖清风,这一身破衣就是全部家当了。若是不出仕,就得被赋税砸死,读书出仕吧,人家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见多识广,随手抓个句子就能举一反三。可我知道什么啊?翻来覆去都是书里那些道义……”说着说着,阿时悲从中来,自己把酒喝了,又给人家满了上。

这两句话算是说进胡秀心坎儿里了,几十年的懊恼不忿直涌心头。酒入愁肠,胡秀大叹一声。“恼啊!可恼有何用?谁让咱没生在富贵人家呢!”

“哎,不说了。”绫时吸吸鼻子,“琢磨这些也没用。靠着家里凑的钱都走到这了,爬也得爬进贡院去!”

一瓶玉壶酿进肚,胡秀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酒意朦胧间,似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背负着家人的期望,背井离乡进京赶考,却折在了最后一阶。“省试还没考?”

绫时摇摇头,“还有两日,我这不是也临时抱佛脚嘛……”

胡秀撕下半张垫纸,提笔落墨书下一行字。然后他将纸条折好,塞到绫时手里。

绫时打开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敢给师韵去眼色,而是一脸糊涂地问胡秀:“胡大哥,这是什么?”

“我要是没猜错,八成就是今年省试的题。”胡秀凑到绫时耳边,低声道:“前些日子有个装模作样的人来找我。他拿了一摞纸,让我按照里面的字迹写出这句‘刑赏忠厚之至论’,还不肯说是做什么用的。呵,真把老子当成个只会依葫芦画瓢的莽汉了?我一看就知道,这定是今年的题!”

绫时闻言目瞪口呆地看着胡秀,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大哥!我……小弟这真是……”他一跺脚,双手抱拳,冲着胡秀重重一拜,“胡大哥在上!倘若小弟真能借此题金榜题名!大哥后面的日子就全包在我身上了!”

“哈哈哈!”胡秀抚掌笑道,“成啊小兄弟,就凭你这一句话!大哥我就在这等你好消息!”

绫时把那句题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又问道:“大哥,那让你写字的,是什么人呐?”

“不晓得,”胡秀撇撇嘴,“来找我的人都不留名姓。看着三四十岁,他走路没声儿,说话也硬,像个江湖人。我估摸着是那堆当官的在上头掐,找了个打手跑腿。哦对,他脸上有块疤,就在右眉骨的位置。但最逗的是,他三更半夜跑来我这,走的时候撞上了外头运泔水的。哈哈,隔着半条街我都能听见那骂声,闻到那味!”

离开甜水巷,明月已上西楼。绫时跟师韵合计着先去那间地下的书房找蒋文懿,不想走着一半,正巧碰上了蒋大公子。文懿见天色已晚,便招呼二人去吃点东西。

京师酒肆食楼百余家,拔得头筹的当属内城东北的白矾楼。此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不论寒暑,日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绫时在酒楼当了这么久的伙计,是见过热闹的。三人走到潘街,阿时抬头一瞧,好么!东京汴梁真不愧富甲天下,一座酒肆,金棋招展,飞阁流丹,灯火照亮半边天。再看那里面吃饭的人,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真真来者皆是客,桌桌都是客满。桌上大大小小的银碟玉碗,满盛珍馐,酒坛一开,飘香四溢。

师韵也有点含糊,嘀咕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这么多客人……这能有地方坐嘛。”等走到门口,她发现自己是多虑了。

“哎哟哟,这不是蒋公子嘛!公子可是有日子没见了!还给您安排原来的雅间可好?之前的眉寿陈酿还给您留着呢。您看今天?”

蒋文懿脚步未停,只是摆手道:“今日谈事,酒就免了,找个机灵的袛应着,闲人勿扰。”

绫时拿胳膊肘捅了下师韵,嬉笑道:“瞅瞅人家这排场。咱蒋大公子就是在这京城畅行无阻的金字招牌呐。”

师韵白了他一眼,两人跟着蒋文懿来到雅间入座。此处临水,隔窗可望东京夜景,由于在走廊的尽头甚是安静。引路的伙计给他们添茶倒水摆上果盘,报了一遍菜名,等着点菜。

绫时见蒋文懿不说话,便偷偷看向人家,结果得到一句“随便点。”

“真随便点?”

“真随便点。”

绫时咧嘴一乐,须臾功夫,一大桌子菜就上满了。大小的划花盘子里冷热甜咸,鸡鸭鱼肉,烹炒煎炸。有菜有汤,看得人食指大动。

“那我就,不客气了哈!”绫时风卷残云般地开始大快朵颐。

师韵单手托腮,笑着向蒋文懿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阿时哪里都好,就是饭量惊人。我们一路北上,天天嚷嚷着吃不饱。”

蒋文懿轻轻扬了扬嘴角,“胃口好是福气。”然后信手夹了些菜肴,心事重重,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师韵知道大公子心里头不好受,敲了一下绫时的头,“嘿!别光顾着吃!赶紧把东西给人家!”

绫时将胡秀交与之物放到文懿手里,又将二人所听所见悉数描述一番,然后附上自己的见解:“我估摸着是有人想摆蒋大人一道,所以先去蒋府摸清了虚实,接着让胡秀临写试题。他再夜入蒋府以假换真。本来是打算着在殿试上让蒋大人出丑,但皇上却提出要改题,也算歪打正着帮了蒋大人一把。”

师韵点点头,附和道:“我们觉得那个郭典不像是有这般城府和胆量的人。一般来说做这么危险的事,不是亲自上场,也得是用心腹中的心腹。郭大人大腹便便呼吸粗重,必定没有武艺。他府中的情况暂不知晓。蒋公子这边有什么收获?”

蒋文懿摸索着字条上“刑赏忠厚之至论”寥寥数字,两条柳眉拧成一个结。孙元庆言语之中明里暗里将嫌疑的矛头指向李冲。李冲武将出身,功夫也不错。难道真的是他?他仕途坎坷,能坐上三司副使确实不易。若是真被爹爹三言两语骂丢了官,定会怀恨在心。而且谈及赏罚忠厚,又何尝不是在给皇上提醒呢。

“去年除夕皇上宴请百官,我随父亲进宫赴宴与李副使有过一面之缘。他身形提拔,有武人之风,眉骨确实有疤。听说是早前进山剿匪落下的。”蒋文懿把纸条揣进怀里,贴身收好。“此人与父亲政见不合,于公于私都针锋相对,确实很有嫌疑。”

“那还等什么啊!”绫时撂下筷子抹抹嘴,“你知他住哪吧?咱们这就去见他!”

“去过了。”蒋文懿一脸愁容,“家仆说今日早朝毕后李大人就没回来。府中上下找了一天都没见人。他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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