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叶生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危险的刹那,机械转动的脆响,突兀地从侧上方传来。
短促尖锐,极具穿透力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在偌大的地下室里炸响,不到一秒钟便戛然而止。
秦叶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下意识抓住梯子。
他从梯子上慢慢挪下来,直到双脚彻底踩在坚实冰冷的地面,那股心惊才消退。
秦叶生抬起头,望向那个依旧死死盯着他的摄像头。
有次,他需要放在架子高处的颜料,踮起脚也够不着。
他直接走到那个正对着材料架的摄像头下,仰起脸,指着架子顶层。
“这个,帮我拿一下?太高了。”说完,他就回到工作台前等待。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工作室的门被推开,阿贞走进来,什么也没问,将颜料放在他手边,便转身离开。
秦叶生拿起那管颜料,冰凉的金属管身触感真实。
他摩挲着管壁,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弯。
他用这种近乎幼稚的方式,向那个藏在暗处的男人传递信息。
我知道你在看,而我,正在使用你的注视。
又一次,他在修复杜玉楼衣袖上一处极其复杂的织金纹样时,遇到瓶颈。
几种可能使用的补色材料摆在面前,他犹豫不决。
这种专业上的困境,他无人可以商量。
鬼使神差地,他再次抬头,看向那个主摄像头。
这次,他的表情是真实的困惑和苦恼。
“赭石加一点点金粉……还是直接用土黄打底更好?”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意见,“年代太久,原始光泽很难模仿啊……”
他并没有期待得到回答。
这更像是情绪的宣泄,将对方拉入自己专业领域的尝试,一种分享困境的亲密。
当天晚上,阿贞送来晚餐时,托盘旁多了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旧书。
秦叶生疑惑地拿起,翻开。
这是一本关于明清织物染料与绘画技法应用的学术专著,出版年代很早,市面上极其罕见。
书中夹着一枚素净的书签,位置正好停留在某页,那页详细论述某种特定织金纹样在古画修复中,如何通过多层罩染与微量金属颜料结合,来模拟其独特光泽与岁月感。
与他白天遇到的困境,不谋而合。
这是崔时雍对他白天那句自言自语,清晰而有力的回应。
那个男人不仅在看,在听,在感受他的情绪,甚至在他遇到专业难题时,给出如此精准而高明的指引。
他们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超越言语,诡异的合作关系。
他修复着崔时雍收藏的画,而崔时雍,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修复着他此刻困顿迷茫的人生。
画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时,秦叶生正对着一处极细微的破损处发呆,思考着用何种质地的补绢最能还原其原有的柔韧。
他抬起头,看见阿贞站在那里,手里端着黑漆木托盘,上面放着清茶和几样精致的苏式点心。
阮荀贞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透着一丝不苟的禁欲感。
“秦先生,请用茶。”
秦叶生恍然回神,从那种专注状态里剥离出来,有些仓促地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水。
指尖碰到微烫的瓷壁,微微一缩。
“谢谢。”
“秦先生昨晚休息得可好?若觉得闷,偶尔听听曲子,也无妨,您最近气色很好,”
他像是随口一提,语气没有任何褒贬,“崔先生说,您与这画,很有缘分。”
秦叶生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想说点什么。
比如“只是工作投入,睡得好些。”
或者“巧合而已,谈不上缘分。”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阿贞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微微颔首:“有什么需要,随时按铃。”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秦叶生低头抿茶,清雅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
时间在专注的工作中仿佛被压缩,又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被无限拉长。
走出工作室后,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带着暖意,刺得秦叶生眼睛微微眯起。
崔时雍已经坐在餐桌前,穿着简单的深蓝色针织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臂。
他身上先前见面那种疲惫感,被这满室的阳光和食物热气融化大半。
两人相对而坐。
桌上的菜色清淡雅致,显然是精心搭配过的,而且分工明确。
靠近崔时雍那边,摆着清蒸鲈鱼,鱼腴嫩雪白,身上铺着翠绿的葱丝和几缕殷红的椒丝,色彩清丽。
白灼菜心,油亮碧绿,糯米糖藕,淋着晶莹剔透的桂花蜜糖。
一盅冬瓜排骨汤,汤色清亮,热气袅袅上升,带着淡淡的肉香和冬瓜的清甜。
而靠近秦叶生这边,画风则截然不同。
一碟东坡肉,四四方方,肥瘦相间,红亮的汤汁浓稠地包裹着,颤巍巍的,引人食欲。
硕大的四喜丸子挤在青花瓷碗里,酱色深沉,肉香扑鼻。
一盘腊肉炒烟笋,腊肉咸香,烟笋脆嫩,油光发亮,旁边是芥末虾球,还有一钵萝卜老鸭汤,汤色奶白醇厚。
最后,佣人安静地端上来一个白瓷煲,轻轻放在桌子上。
嫩白的豆腐安静地卧在澄金色的蟹粉芡汁中,面上撒着细细的姜末,去腥提鲜,色泽温润,香气含蓄。
秦叶生的目光在那道蟹粉豆腐上停顿一瞬,很快移开。
他讨厌吃蟹粉豆腐,但崔时雍喜欢。
无论别人如何描述其鲜美滑嫩,在他尝来,那股属于河蟹挥之不去的土腥味,总是顽固地盘踞在口腔深处,让他难以忍受。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极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食物在口中被咀嚼的细微声响。
秦叶生低头喝了一口老鸭汤,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熨帖着肠胃,眉眼低垂间,有种安静的满足。
这和他之前独自生活时,靠泡面度日,简直是天壤之别。
住进这别墅后,虽然有专人准备餐食,但像今天这样,和崔时雍面对面,安静地吃顿充满家常气息却又无比精致的便饭,还是头次。
这种感觉,陌生又令人贪恋。
崔时雍坐在他对面,目光不时落在秦叶生身上。
“味道怎么样?”崔时雍开口,打破沉默。
秦叶生抬起头,咽下嘴里的食物,点点头:“好吃。”
这是真心话。
这些菜,显然比平时阿贞送来的工作餐更要用心几分。
“你喜欢就好。”崔时雍拿起手边的公筷,动作自然地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最嫩的鱼腹肉,放到秦叶生面前的小碟子里。
“尝尝这个,今天的鱼很新鲜。”
“……谢谢。”
他夹起那块雪白的鱼肉,蘸了点盘底的豉油,送入口中。
鱼肉嫩滑,鲜甜无比,确实极好。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沉默并不让人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融洽感,仿佛他们之间本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还记得你上次说,那盆薄荷快死了?”崔时雍闲聊般提起。
“啊……对。”秦叶生咽下嘴里的鱼肉,有点不好意思地摸鼻子。
“我好像水浇多了,有点烂根。”
某天阿贞带他熟悉环境路过花房,他看中那盆长势喜人,绿油油的薄荷,就要了过来。
可惜他确实没什么园艺天赋,没两天就给养得蔫头耷脑。
“回头你挑几盆自己喜欢的,让阿贞再移到你卧室或者画室。”
“不用不用,”秦叶生连忙摆手,像是怕麻烦对方似的,赶紧夹起一根碧绿的菜心,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这菜心真好吃,很甜。”
“嗯,郊外庄园自己种的。”崔时雍解释了一句。
“怪不得味道不一样。”秦叶生小声说。
“喜欢的话,以后让那边经常送。”
秦叶生低下头,扒了一口碗里的白米饭,含糊地“嗯”声。
这种被细致关照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又隐秘地欢喜。
“下午有什么安排?”崔时雍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问道。
“嗯……”秦叶生放下筷子。
“想把第三幅画,就是那张小的秋景图,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做完。那幅画破损不算太严重,主要是色彩有些暗淡,补色和全色做完就算完成了,不算太难。”
提到熟悉的工作,他的语气变得认真许多,眼神也亮起来。
“不用太赶进度。”崔时雍看着他,目光里似乎带着不赞同。
“累了就休息,或者出去走走,后山有片竹林,这个季节景致不错,你总闷在画室,接触那些化学试剂和颜料,对身体不好。”
“是从我卧室能看到的那片吗?”秦叶生果然被吸引注意力。
他确实很久没有呼吸过真正的新鲜空气了。
“嗯。让阿贞给你指路,不远。”崔时雍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神,补充道。
“好,”秦叶生的脸上露出真实的期待。
“等忙完手里这点收尾工作,我就去看看。”
能有机会出去透透气,接触一下自然,总是好的。
况且,这还是崔时雍主动提出的。
“你呢?”秦叶生鼓起勇气,第一次主动反问崔时雍的安排。
崔时雍似乎对他的主动提问有些意外,眉:“有几个线上会议要开,不过很快就能结束。”
“手怎么了?”崔时雍的目光忽然落在他放在桌边的左手食指上,那里贴着一小块创可贴。
“啊?这个啊,”秦叶生抬起手看了看,不太在意地说,“昨天拆画框的时候,不小心被一根木刺划了一下,小口子,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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