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或者说,秦叶生那瞬间的僵硬,眼神里无法掩饰的惊诧和戒备,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向前走,离秦叶生近些,那股清苦的草药气息更加清晰。
“你认识他。”这句话是陈述,而非疑问。
秦叶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人是敌是友?
他出现在这里,是意外,还是……
“我……是个画家。”秦叶生斟酌着词句,选择部分实话,高度戒备地看着对方。
“目前,正在负责修复一组民国时期的肖像画,其中就包括杜玉楼先生的画像。”他紧紧盯着杜蘅,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修复……”杜蘅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调有些奇异。
他看着秦叶生全身紧绷的戒备状态,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绕过他,走到矮榻边随意地坐下来,仿佛秦叶生这个手持凶器的闯入者,并不构成什么威胁。
“你不必如此紧张,我对你没有恶意。”他抬起手,指向秦叶生依旧紧握着小刀的手,语气平淡。
“那刀,你若觉得需要,可以留着防身。”
秦叶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攥着从人家屋里借来的刀,顿时有些尴尬,但并未松开,只是力道稍缓。
这人的态度太过奇怪,让他摸不着头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忽然,一个压抑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连秦叶生自己都感到意外。
“但我……我总是梦到他。”
杜蘅闻言,抬眼看向他。
“梦由心生,亦由境生。”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身处漩涡之中,梦见漩涡的中心,并不奇怪。”
这回答模棱两可,带着玄机,像一句禅语,根本没有给秦叶生任何实质性的解答,反而像是将更多的迷雾笼罩下来。
秦叶生还欲再问,迫切地想抓住这可能是唯一知情者的人,但杜蘅却摆手,打断他未出口的追问:“你的同伴,应该在找你了。”
经他提醒,秦叶生才猛地侧耳倾听,极远处,似乎真的传来模糊,断断续续的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我得走了。”秦叶生说道,心里竟涌起不易察觉的遗憾和失落。
杜蘅点头,似乎并不想他久留,或者说,不想他被外面那些寻找他的人发现这里。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并未完全拉开,只是轻轻拉开缝隙,“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下走,不要拐弯,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能看到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小径,沿着小径,就能回到别墅的范围。”
秦叶生走到门口,冰冷的夜风从门缝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回头看向黑暗中杜蘅那模糊不清的身影,鼓起勇气问道:“我还能再来吗?”
杜蘅沉默片刻,那沉默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就在秦叶生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时,他开口,“若你心中还有疑问,关于杜玉楼,关于你正在做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几乎隐没在黑暗中的木屋和那个神秘的身影,转身踏入冰冷的夜色,按照杜蘅指引的方向,快步离去。
说来也怪,当秦叶生按照指引,踏出那片环绕木屋的空地后,林中原本浓得化不开,阻碍视线的大雾,丝丝缕缕地散去。
月光变得清晰,虽然依旧微弱,但足以让他勉强分辨出脚下土地的起伏和周围竹竿的轮廓。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像个无头苍蝇般盲目乱闯,而是沉下心,小心地避开盘虬的竹根和低垂的枝桠,极其谨慎地前行。
这种突如其来的冷静和似乎被唤醒的方向感,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林木渐渐稀疏,他已经能隐约看到山下那微弱灯光。
希望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朝着那点亮光奔跑。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竹林边缘,踏上相对平坦的坡地时,一个身影如同早已等候多时,精准地挡在前路上。
月光勾勒出阮荀贞那张清瘦干净的脸。
“秦先生!”阿贞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浓重的担忧,快步上前。
“您没事吧?我找您找了好久,这林子太大了!真是,真是我不小心,让您遇险了,万分抱歉!”
他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仿佛真是一个因疏忽而深感愧疚的管家。
秦叶生猛地停下脚步看着阿贞。
迷路绝非意外。
这个人,是想让他无声无息死在这片竹林里。
但秦叶生没说什么,只是极度疲惫似的点头,声音沙哑干涩,仿佛耗尽所有力气:“我没事,只是迷路了……快带我下山吧。”
他示弱,想先离开这片危险的林子。
“迷路?”阮荀贞向前逼近,嘴角极其细微地勾起弧度,那点笑意在月光下显得无比阴森。
“秦先生运气真好,这么黑的林子,还能自己走回来。”他的语气依旧平稳。
“不过,这山路崎岖,夜里视线不清,失足跌落山崖,也是常有的事,谁也预料不到,不是吗?”
他话音未落,右手已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抓秦叶生的脖颈,那动作快准狠,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杀招。
生死一线间!
秦叶生右手早已握紧的小刀,此刻几乎是肌肉记忆般猛地挥出。
没有章法,没有犹豫,只有狠绝的力气,朝着那袭来的手臂,或者说是朝着胸腹,直狠狠地刺进去。
利刃切入皮肉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阮荀贞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志在必得的阴狠变成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
秦叶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冰冷而暴戾的情绪将他完全掌控。
他猛地拔出那柄沾满温热液体的小刀,不顾那喷溅在手上,脸上的黏腻腥甜,再次用尽全身力气,更狠,更深地捅进去。
“呃……”阿贞发出短促的痛哼,身体剧烈地抽搐,抓住秦叶生脖颈的手无力地松开。
他踉跄着后退,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腹部,难以置信地瞪着秦叶生,眼神里充满惊骇。
秦叶生握着刀柄,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度地起伏。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涌入肺部,刀身上的血液温热粘稠,顺着他冰冷发颤的手指往下流淌,砸在脚下干枯的竹叶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
就在他要上前补刀时。
“叶生!”
远处,传来崔时雍急切的呼唤声。
紧接着,几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柱如同利剑,猛地穿透稀疏的竹影,精准地打在他们两人身上,照得如同白昼般刺眼。
光柱中心,秦叶生满手鲜血,握着仍在滴血的小刀,站在那里,而他对面的人蜷缩着倒地,身下已然洇开深色的血泊。
秦叶生被强光刺得眯起眼,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着快步奔来的崔时雍,以及他身后那几个佣人,眼神里的凶狠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极致的恐惧和无助。
泪水像是早已准备好了似的,瞬间盈满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他沾染血污的脸颊,留下清晰的泪痕。
“时雍……他……他想杀我……”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我……我是被迫的……我没办法……”
他一边哽咽着诉说,一边却下意识地,将手中那柄沾满鲜血的凶器握得更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丝毫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崔时雍的目光最先落在秦叶生身上。
快速扫过他全身,确认他没有受到明显重伤后,紧绷的面部线条才松弛下来,径直走到秦叶生面前。
“冷不冷?”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压过夜风的呼啸和秦叶生低低的抽泣。
秦叶生愣住,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忘记反应。
他预想了崔时雍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质问震惊,甚至怀疑,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是关心。
崔时雍没有等他回答,已经动作利落地脱下外套,直接披在秦叶生冰冷僵硬并且沾满血污的身上。
宽大的外套瞬间将他整个人,连同他那只依旧死死握着刀,沾满鲜血的手,一起裹进去,隔绝冰冷的夜风。
然后,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秦叶生被冷汗泪水和血渍粘在额前的几缕黑发。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秦叶生惊惶未定,泪眼婆娑的脸上。
这时,后面再跟来的两三个佣人气喘吁吁地赶到。
崔时雍揽住秦叶生依旧在轻微发颤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对那几个佣人淡淡吩咐。
然后,他半扶半抱着几乎虚脱,精神与体力都濒临极限的秦叶生,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崔时雍身上那股熟悉的木质香气,此刻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握着刀的右手在外套的遮掩下,依旧紧绷着,没有丝毫放松。
崔时雍的维护来得太突然,太绝对,反而让他心底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
崔时雍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握着他还带血的左手:“别想那么多,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
他侧头看向秦叶生被月光和泪痕点缀的脸。
“叶生,在这里,你想怎样都好。”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秦叶生耳中,却比刚才那生死搏杀更让他心头发颤。
他想怎样都好?
包括……
冰凉的刀柄紧贴着温热的皮肤,眼泪早已止住,只剩下清醒。
这场戏,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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