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见他问完,便不再理会,转身要走,却在这时忽的听见那迟悔对不恕道:“不恕,你去烧些热水来。”
那不恕呆愣愣一个,摸了摸自己脑袋,也不多问,只是应了迟悔之命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将门带上,免得迟悔再吹风受凉。
玉楼看他一眼,迟悔和尚虽未明言,可玉楼不知为何却觉得他方才支开不恕是有话要讲,便也暂且歇了要出去的心思,反倒将椅子拖过来坐下,看向迟悔。
迟悔看她一眼,忽的颤颤巍巍掀被下床,将衣摆一撩便跪在地上,玉楼哪里料到他这般动作,先是一怔,起身侧转要避让已是不及,只得深深受了这迟悔和尚一拜。
玉楼伸手要扶,蹙眉看他:“老和尚,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老和尚侧眼瞧了门扉,拒不起身,庄重道:“玉楼施主,老衲求您一件事。”
玉楼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测,见那迟悔和尚跪着不动,便也不扶他,反倒坐回椅上,冷声道:“是和不恕有关系?”
那老僧静默半晌,似乎觉得有些羞耻,将头低了,轻声道:“是,老衲不要脸求施主一件事……”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求您……把不恕这孩子带下山去吧,做姑娘你的婢子也好,随从也罢……”
玉楼听得他此言,不由神色微动,却强忍住心中不快淡声道:“这孩子想留在这里陪你,你却不要她,她要是知道了,不会伤心吗?”
迟悔将头一昂,长吸一口气:“便是伤心也好,恨我也罢,总好过……好过在这山里蹉跎大好时光,陪我这个老和尚啊……”
玉楼看他一眼,伸手又去扶他,面上带了些庄重严肃的意味道:“你先起来说话,若是这样跪着,我肯定不会答应。”
迟悔只得顺着她,起身又到床上坐下,与玉楼相对说话。
玉楼的手支着脑袋,模样似乎有些困倦,但她说话条理却是清晰明了:“你想叫我带她走?却有问过她想不想答应吗?你叫她做我的婢子,做我的随从,却有想过我想不想要吗?”
那迟悔叫她短短几句话给噎住,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苍白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些红来。
玉楼转头看向合上的门,低声道:“老和尚,世间上有许多事,都是打着‘为了你好’去做,却不曾想那个‘你’同不同意,喜不喜欢?”她目光显得有些迷茫,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喃喃道:“是啊,父母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可是……爱的方式能不能让子女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到这里,玉楼转向迟悔道:“你问过她吗?她愿不愿意离开你?”
那迟悔叫她问到这里,一下子睁大了那只仅剩的眼睛,眼中泪光点点:“她……她不愿意,就是因为她不愿意啊……”
老僧坐在那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湿:“她还这么年轻,还这么小,我却已经不行了……我知道她的,她其实很想下山去的,但是一直顾念着我这个糟老头。她是个好孩子,有良心,讲恩义。可我怎么配呢?我啊……我早就该死了啊……十六年前,是她救了我一命……”他说到这里,话头忽的止住,只是默默垂泪。
玉楼见他不语,深吸一口气冷声问道:“老师父,她是好孩子,可你有想过我是不是好人?”玉楼面色沉沉,眯眼觑他。
迟悔将眼一闭,身子一倾,又往前跪下来,脸上落下泪来,满脸苦痛之色,低声喃喃道:“施主……自然是好人,深夜救了那孩子性命,知道我性命垂危,便也连夜不顾山林危险前来救我性命。我知道现在提出这无状无礼的要求,确实是不知羞耻,可是、可是……”他这后半句细如蚊呐,玉楼已是听不清了。
玉楼听他说了“是好人”那三个字,冷笑一声,胸膛起伏,双目闭了一闭,牙关都咬紧了:“老和尚!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又凶又狠,会打人会骂人,见着不顺眼不高兴的就要给两脚,你这孩子交到我手上,是死是活都是问题!好人!好人!我仇家无数,到时候找上门来,谁也护不住!”
玉楼说到“护不住”这三个字时,扶桌背对老僧而立,将头仰起,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谁也护不住!你却要我带她走!疯了吗!”
那老僧却是将头低垂缓声道:“未来之事犹未可知,可现下之事只在眼前。”
“施主,难道我死之后就只留她一个人吗?”那老僧神情颓然,跪坐在地,“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之后她也不过二十,正是青春大好,却要守着这孤老破庙度此余生吗?”
“她那么小,那么年轻。那实在是……”
“太不像话了。”
“施主!不恕她本来就不太会想以后,她是个性情纯善鲁直的孩子,怎么能想到那些问题呢?生死对她来说太远,可对我来说却太近了,本来没有遇到施主,或许我这次就死,我若是死了,自是一了百了,可她呢?又或许侥幸能够熬过去,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终有一日我会先她而去的啊!她方才提到施主,提到外面的世界,那眼睛里面的渴盼不是假的,我叫她下山,她却不肯,但是我清楚的知道一件事……”
“就是因为我不会有以后,所以我要叫她抓住现在。”
那老僧再次沉重叩首,将头撞到地面,年近五十,却已老态苍苍,哭喊道:“施主!”
“我求你,带她走吧!”
他话说到这里,门猛地叫人推开,那装着滚烫热水的铜壶滚落在地,热水迸溅出来,不恕一张脸憋到通红,眼睛也和兔子似的红,她几乎说不出话,两只手都叫那水烫到通红,可她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冲到前去搂抱住迟悔道:“师父!你不要我了吗!”
迟悔用仅剩的那只手,拍了拍不恕的后背,轻轻地摇了摇头:“抛下我吧,抛下我吧不恕!跟她走也好!你自己离开也好!离开这里吧!”
不恕却只是摇头,哭喊着,几乎背过气去,话也说不出来了,抽噎着竟昏厥了过去。
玉楼见状急忙给她推背拍打,扶她回了自己屋中,这才叫她缓过劲去,只是连续几日担心忧惧,已叫不恕精神疲惫,竟沉沉睡了过去。
玉楼见她已经睡熟,便自摇头叹气,给她手上上了药后,又去看迟悔。
却见迟悔整个人老态毕现,竟一下子瞧着比原先要老十多岁。
那迟悔一见玉楼来了,便起身行礼,身量偌高一个汉子,竟是形销骨立,毫无生气了。
玉楼扶在门上对他道:“你瞧,她是绝不会做无情无义的人,抛下你不理会的。”
迟悔似是有些呆滞,良久才缓声道:“是啊……她从来,从来就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接着他将头一转,对着玉楼道:“施主,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玉楼本不愿逗留,可见他如此形态可怜,未免心软,轻叹一声道:“你请说就是。”
那迟悔将头低低垂下,轻声道:“很多年前,有一个青年,他自恃功夫高强,横行霸道,肆无忌惮,从不将旁人放在眼中。他家中有个同胞弟弟,同他一起长大,关系亲厚,可为人却同这青年相反,正义善良,谦逊和善,时常劝导自己的哥哥做人做事不要太过嚣张跋扈,因此这兄弟两嫌隙渐生,常有口角。”
“这青年弟弟长大之后,有一次和这青年争执之间,兄弟两动起手来,那青年一着不慎杀了自己的弟弟,他惊惧难安,连夜出逃,初时还颇为安分,可逐渐的,他因为弟弟一死,失了劝导之人,那狂妄自大的本性便也显露出来,竟比以前更加肆无忌惮。”
“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比青年更加横行霸道,肆无忌惮。那个人将青年打倒了。问那青年服不服气,青年对他道不。那人就对青年说,你很有意思,要不要到我手底下来做事,我会教你这些把你打败的功夫,说不定有朝一日你学成了,也能打败我。”
“那青年见得此人本事功夫自是心痒,自然答应了,于是他跟着这个人走南闯北,逐渐地也打出名声来,而那青年跟在这人后面,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同这人的差距,便也心甘情愿奉其为主,供齐驱策。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心狠手辣,残暴不仁,伪善又邪恶,那青年跟着这人久了,本就不善的为人也逐渐向这个人靠拢了,直到有一天,青年遵从这主人的吩咐去杀一个人……”
玉楼听到这里看向迟悔,却见迟悔继续道:“那是一个为人任侠好勇的少年人,那时主人已将这少年人打到重伤,少年人逃到一片荒林之中躲藏,主人叫青年等一众手下派人搜索,只要抓到这少年人,就立时将其毙命,不留活口。”
玉楼听到这里,眉头一拧,心中也不由焦急道:“然后呢?”
只听迟悔继续讲道:“那青年带遍人手搜寻,终在一块巨石之后,找到了为荒草所遮掩的少年,那时就只有青年和少年两个人,少年人见被抓住,也是很有骨气,竟不求饶,反倒慷慨一笑道:‘要杀便杀,我行事无悔,无愧于心。’”
“那少年人年纪很轻,与青年那死去的弟弟年纪相仿,性格也是一样,不知为何一瞧见这少年人的笑容,一听见那少年人的话语,青年的心中忽的一颤,杀人利器在手,却不论如何也砍不下去了。这杀人之意一弱,杀人之心不起,又如何能够再动得了手呢?那青年与少年面面相觑,正在这两相僵持间,那青年的同伙却来了,高声问他找到人没有?”
玉楼道:“那这青年却又如何?”
迟悔闭了闭眼:“那青年将身一转,只当没瞧见那少年人,就走了。”
说到这里,迟悔又看向玉楼道“佛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人心抉择,便是如此。”
玉楼轻叹一声道:“唉……我曾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如此。”
迟悔点了点头又道:“可是佛又说,种前世因,得今生果……”
“倘使这青年知道了后来之事,他却又会如何抉择呢?”迟悔和尚说到这里时仰头长叹一声,单手举在胸前,又念一声佛号。
玉楼不解道:“大师,这事情还有后续么?”
迟悔听她问了,却站起身来,摇摇头不肯再说了。
玉楼不由有些恼,轻叹一声道:“老师父,又有什么故事只说一半的道理?”
迟悔却是摇头道:“姑娘,时候未到,所以不说。”
接着这老僧便自取了笔墨,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将之粗略折了,又解下颈上一串一百零八颗佛珠递给玉楼道:“施主,劳你帮我一件事,等不恕醒后,将这两件东西交给她。”
说罢迟悔便要推门出去,玉楼下意识问道:“老师父,你要做什么去?”
那老僧闻言,竟是微微一笑道:“施主,我有一事非做不可,去去便回。”
哪有说一半故事的道理啊!
(是,我就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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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山路应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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