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谎话难圆

好在她没有昏过去,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出丑。

毕竟如今这个时候可没有谁愿意对她伸出援手。

赵家虽还困兽犹斗,但以新帝的雷霆手段,这口残喘不日就会被剥夺。

失去母家的支持,赵皇后哪怕有着太后的尊位,亦是有名无实,遑论声名狼藉的林蕴霏。

林蕴霏死死地抠着掌心维持清醒,勉强保全自己的体面。

好不容易捱到丧仪结束,偏生林彦不肯轻易放过她,曼言吩咐说:“嘉和,父皇从前最是宠爱你,今夜便由你留在宫中替他抄一份度华经吧。”

度华经共万字,誊写起来非得通宵达旦不可。

他仿佛在跟她好言好语地商榷,但林蕴霏清楚,这份夹有私怨的圣意容不得她推拒。

林蕴霏道好,心里对他的落井下石并无怨愤。

许是她答应得太过爽快,面容太过平静,倒叫林彦没了兴致,扬长而去。

时值冬月,正午的天阳如何也算不得温暖。

砭骨的寒冷将林蕴霏的腿脚冻住,她却不想扶着墙壁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只得缓步走下一层层的石阶。

走一步,额角就会鼓动几下,说是头疼欲裂不为过。

是以林蕴霏极为滞后地发现她的身后有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人就停在黑影的尽头。

“国师。”谢呈连同他身后的朗朗日光一齐刺入林蕴霏眸中。

她难以睁开眼,像是有心闪躲、无颜见人。

不知谢呈是瞧出了她的难堪,抑或是出于交谈间的礼节,往下走了几步,与她站定在同一级台阶。

离得近了,对方的面容自然变得清晰许多。

谢呈今日仍穿着一袭白衣,衣领处缝着雪白无瑕的狐狸毛。

他似是畏寒,一直将手对掖在袖子里,漏出的那一小截腕骨宛若新雪。

对方的纤尘不染确乎让林蕴霏的心底生出几分窘迫。

林蕴霏有些后悔自己下意识地叫住了人。谢呈是林彦的幕僚,新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她则是这场权力之争里的落败者,二人好比云泥,哪里有话可说。

见她陷入无端的缄默,谢呈自觉当挑起话头的那个人。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清晏殿外,滂沱大雨中,距今已过去九日。谢呈瞧着她分外憔悴的形容,明知故问地寒暄:“殿下这几日可还安好?”

忆及这句耳熟的话,林蕴霏猝然的抬眸。

她并非如梦初醒,而是恍惚觉得跟前的谢呈在与前世的他重叠,她就此不知今夕是何年,难辨新人与故人。

林蕴霏记不清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谢呈的,此刻她也顾不得去探寻根底,因为她想到了一个更为紧要的可能。

仿佛绕成团的今生种种被她找到了线的开端,林蕴霏使力拉动那根活线。

线上的每个结点都代表着她与谢呈命运的相交,从初见到如今,逐渐在她面前一一展开。

有些困扰她许久的疑问得到了梳理,真相跃然欲出。

天命自她重生那刻便焕然运转,林蕴霏以为她每一次规避前世的行差踏错,便能将她自己乃至于与她相关的人引向截然不同的洪流。

譬如文惠帝、赵皇后、林彦、孙进、吴延庆等等,他们的所作所为既依照前世进行,同时因为她的变动而做出不一样的抉择。

但直到这一瞬,林蕴霏方才反应过来有个人脱离了她设想的道理。

这个人便是谢呈。她第一次去临丰塔找谢呈时,对方便主动做出了与前世并不一样的行为,帮她卜算出“绝处逢生”的卦象。

几日后,谢呈又借被刺杀一事将她引至临丰塔,并且有意让她听见他与林彦的谈话,使得自以为抓住他把柄的林蕴霏要挟他加入自己的阵营。

再后来,他们之间的来往便自然而然地展开,谢呈从始至终没有做出过伤害背离她的事,林蕴霏也越发地信任他,以至于对他手中成谜的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谢呈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引导她做出选择,将她往他早就想好的路上推。

看似是重生的林蕴霏邀他入局,他却是这场天下局里真正的执棋人,主动、从容,掌握着自己的命运,有着属于自己的行事节奏。

重生之事怪力乱神,林蕴霏至今都觉得离奇诡谲,故而她不敢想是否还会有别的例子,是否还会有旁人似她一般借身还魂。

其实是她画地为牢,凭什么她可以重生,谢呈就不可以呢?

假使……谢呈也是重生之人,那么他为何能知晓林彦每一环的计划,为何能准确地知晓云州何日何时降雨,便都解释得通。

林蕴霏又想起那日她在马车上借黄粱一梦对谢呈说出了前世的遭遇,谢呈仿佛与她感同身受,红了眼、落了泪。

彼时林蕴霏以为他是爱她极深极切才有此反应,如今看来恐是另有原因。

是愧疚,或是逢场作戏,皆不得而知。

林蕴霏不由得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前世的谢呈在知晓她的死讯后,会作何反应?

她转瞬将这般自讨没趣的思绪掐灭,前世丹福门上对方那副淡然待之的模样便是最好的答案。

所以谢呈是重生而来的吗?林蕴霏说不出自己希望他是还是不是。

倘若谢呈带着前世的记忆,那么他为何不继续选择帮助林彦呢?他对她说的那句“情不知所起”里掺了多少真心,又掺了多少假意?

他岂不是已经发现她重生的秘密,为何毫无进一步的试探?

林蕴霏攥着那根无形的长线,原想胆怯地留下一段未解的线团。

不管个中有多少曲直,谢呈已经违背了她曾强调过的话,林蕴霏可以选择将猜想藏掖起来,假作不谙更深的内情,同他到此为止。

然而在看见谢呈安静的眉眼时,林蕴霏又决意给他一次机会。

扪心自问,林蕴霏其实不介意谢呈是否携有前世记忆,她计较的仅仅是对方未能如实相告。

话又说回来,她对他亦非坦诚,此事倒也算扯平。

林蕴霏喜欢干脆地处理事情,对待感情亦然。

哪怕是要同谢呈分开,她绝不想因为所谓不诉之于口的误会分开。他们总得将由来分说明白,这样干干净净地断了彼此的念想,便免得藕断丝连、心中忧扰记挂。

时隔良久,谢呈眼见得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得到了林蕴霏的回答:“国师的人将我看护得紧,我便是想要受伤也难。”

这句话疏远且带着怒气,但林蕴霏还愿意搭理他,谢呈放心了些:“殿下无恙就好。”

“我不好,”林蕴霏将他的话截断,“谢呈,我心情很不好。”

“你早就清楚林彦与段筹的勾当,为何不告诉我?”

她的气势虽咄咄,眸底却不自觉地染上悲色,被谢呈瞧得一清二楚。

这几日他一直在盘算此事,打过的腹稿不说百数,也有几十。

来之前他仍旧在想该如何扯谎,怎么扯出一个圆融缜密的谎言。

他怎会不知晓扯谎的难处,当他说出第一句谎话,就得拿千百句矫言来弥补。

可谎话之所以为谎话,便是从起初就埋下了被发现的隐患,如何也不能滴水不漏。

望着林蕴霏宛如星曜的眼,谢呈耳畔回响着徐直那番话。

那些准备好的话登时成了废稿,在他唇边徘徊半晌,终是没能道出口。

林蕴霏见状又逼了他一步:“你是从何知道林彦的计划的?连同上一次经你插手的舞弊案,我想要一个明确的交代。”

谢呈垂下眼睫,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不期然回道:“对不住。”

“什么?”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令林蕴霏愣怔。

“殿下,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谢呈重复了一遍。

对方眼中烟波浩渺,掩着深处浓重的情绪。

林蕴霏总觉得他这句道歉不只是为了这两件事。

“你应当知晓的,谢呈,”反应过来的林蕴霏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我最不想听到你说这句话。”

她收紧牙关,咬着两颊的肉,舌尖仿佛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如果你不肯做出解释,便是欺骗了我,”她蹙起秀眉,特意为他抿上的口脂在夜色里失去原本的艳色,“你该清楚欺骗我的代价。你这是想同我散了,是吗?”

因最末一句话撩起眼,谢呈的心像是落地的白瓷,四分五裂成为齑粉。

巨大的悲怆将他整个人都湮没,刹那间神思一片空白。

“我不想……”他嗓音低哑地争辩,生平第一次觉得口拙,“殿下……我……”

林蕴霏于是出言诱引:“只要你肯将真相告诉我,我可以不计较这些前嫌,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但谢呈再一次让她失望,他绷着脸,口中未能泄出一句有用的话。

沉默在此时是何意思,林蕴霏清楚,谢呈只会更加清楚。

他越是不愿意解释,她便越发笃定背后那个难以言明的缘由是什么。

“谢呈,我曾经在一位高人那里得到过一句谶言,你想知道吗?”林蕴霏的声音很轻,几近闷在胸腔里。

谢呈尚未启唇,她便一字一句地说:“他说,‘人言毁誉,妄念伤己’。”

“按他讲的话,我这一生恐难善终。你呢,你觉得他说得对吗?”林蕴霏的睫羽一动不动,势要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帘。

二人顶上的那株参天古木映在谢呈眼中,数不清的树叶因风晃动,他的瞳仁里就此下起萧疏的墨雨。

纵然他一言不发,林蕴霏已读懂千言万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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