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谷道

这会儿正是春末的天,我和我哥云登一如既往在山上放牛。

天色已经逼近傍晚,哥云登却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夜色的逼近对于我这种胆小的人来讲是件极其恐怖的境遇。

“哥,你快点啊,再晚我们就不能在天黑之前到家了。”我大声提醒远处还在翻找石头的哥哥。哥云登不知道从谁那里听到山上可以找到天珠之类价值连城的石头,因此整天只顾着在石堆里埋头寻找所谓的宝石,根本不看守牛群。

“不急,你先把离群的牦牛找回来!”哥还是用不急不慢的语气命令我。夜的长帘已经拉到西半天去了,我开始害怕起来,眼中的泪水溢出眼角顺着鼻尖落在草地上。

我再次冲着哥云登叫道:“天要黑了,我害怕!再不走,到家后我要告阿爸阿妈说你整天寻石头不看守牛群。”

“走吧!塔洛,明天再找。”这时哥用略带失落的语气说道但仔细一听那语气中还是带着些许不屈。哥还是没有找到宝石,但他不会放弃,今天没有找到就会把希望留在明天,最近几天都是这样。

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停住哭泣,擦拭干净眼角的泪,视线不再那么模糊,看见那轮弯月从山头探出头,我知道一直往月亮升起的方向走就会有我慈爱的母亲等着我们回家。太阳最后一丝光芒留在西边雪山之巅的白雪上,那也是我心中最后的避难所,每次在山上很晚的时候都会把我的心灵寄往那里才不被黑暗吞噬,才不会迷失在山林里。不久我听到小溪流淌声,知道离家不远,心中不免翻起潮涌,轻轻哼出一首乡村老曲子。

“贾朱的声音!”我兴奋的叫起来。那望不着边的暗色中传来雄厚的狗吠声,这声音彻底打破了我对黑暗的恐惧。这时哥云登把头转过来说:“你终于不用提着那颗脆弱的心脏了,胆小鬼!”

我已无心反驳哥云登的嘲讽,指着前方说:“我们到家了!”

我熟悉的打开牛圈围栏,贾朱跑到我脚下,晃摇着尾巴似乎在表达它很开心等到我们,当我弯下腰抚摸它的脑袋时,它抬起头用那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可怜的是直到如今回忆到那些场景我才开始明白它的爱是那么直接又热烈。

阿妈走到身边说:“布,今天回来的这么晚,肯定累坏了,上楼去吃饭吧!”

“好的,阿妈”哥云登说道,“塔洛,我们去吃饭吧!”

到家时阿妈已经为哥我们俩捏了糌粑,酸奶也倒在碗里放在桌上,吃过晚饭,我也彻底忘记要给阿爸阿妈告哥云登不牧牛而是寻石头的事。

阿爸也去了牛圈,等他们挤完奶回来,家里开始商议去牧场的事,阿爸最后决定让阿妈和哥云登去牧场,牧场有两个姐姐和妹妹等着他们。

那时年纪尚幼,对我来讲与阿妈短暂的分别都是灾难性的,因此夜里久久不能入睡,已经开始思念阿妈,滋生孤独。

半夜四五更左右我听到阿妈已经在为去牧场做准备,我往窗外看去,夜色很深,只看到阿妈提着油灯在院子里走动,不一会儿阿妈来到哥我俩的房间,看到我望着窗外便说:“你醒了啊,布!叫醒你哥吧,我们要把赶到山上的牛群召集到大院里来,天一亮就要赶路。”

“哦!”我回应了阿妈,但我还是望着窗外细听着那流水声。

“哥,快起来,阿妈早就让我叫你了。”我差点忘记了叫醒哥云登,着急的摇动哥云登的身体叫他起来。

阿妈听到我们俩已经起来了就提着油灯给我们照明。

“母牛和牛崽要分开,母牛是要赶去牧场放养。还有大些的公牛也要赶到牧场。”阿妈边说注意脚下的路边安排着待会儿到牛圈要做的事。

当我们把要赶去牧场放养的牛群赶到大院后天已经亮了,世界也复活了,有诵经声、狗叫声、牛啼、鸟鸣......这世界的形形色色都来到了我的耳朵里,眼里,那初夏温柔的风更是轻柔我的肌肤。

“时候不早,该赶去牧场了,再晚的话今天天黑前到不了牧场。巴拥,去准备些酸奶吧!可以在路上解解渴。”阿爸吩咐道。

阿妈回应说:“哟哟,我还做了些饼子,路上我和云登带点,还有些饼子是给布塔洛准备的,他还得在这里放养小牛崽呢!”

这时阿爸看向我说:“塔洛你今天把牛群放养在麦曲河旁就好,不用走太远,那儿的草够他们吃。”

我已无法避开我将在未来几个月见不到阿妈这件事实,看到阿妈他们赶往牧场的背影,我往南走他们往北去,他们的步伐很坚定,牧场已是成为他们的幸福站。那是我第一回独自承受来自距离带给我的痛苦,这种痛在我后来的生命旅途更是成了我最长久的陪伴。最后阿妈和哥云登以及那一大群牦牛都化成了一个个黑点消失在山角。

再后来我唱起歌来:“十五号的夜晚,升起皎洁的月亮,慈祥母亲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我的歌声里染上思恋,拌着哭泣声与鸟儿争夺能容纳声音的天空,我盼望我这夹杂着思念的歌谣能传到牧场上空在我母亲耳畔响起。我继续唱着歌,歌词一句一句溢出喉咙,那想念也越来越浓烈。就那样唱着唱着我送走了太阳,迎来晚霞,鸟儿像是对我感到厌烦,乘着晚风飞往我望不到尽头的天际线上。

天要暗下来了,那群牦牛好像也意识到这点,停下啃草抬头张望着四周时而还向着天空哞叫起来。

“这样不行!”我脱口而出,自己都被吓一惊。

我坐下来,思考着刚刚想到的事情──我现在把牛群赶回家锁在大院里,阿爸现在应该在田里给青稞浇水,我可以趁此机会跑到牧场……

我决心要跑到牧场去,立马赶起牛群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天刚好轮到我家放井水浇田,在家们口远远望到阿爸正修着水渠引水到田里。阿爸熟悉的摇动着挖锄 ,时而停下来整理曲巴,绑紧腰带,把长袖抛到肩上后就继续埋下头举起挖锄浇灌田地。

“你爸还没有浇灌完田地啊,塔洛!”身后传来扎西旺姆的声音。

“嗯”我抓起滑落在地上的袖子转身说:“旺姆你在这里干嘛,是来寻你家牦牛吗?”

她低下了头,似是害羞的说:“没有呢,我刚刚在房顶望见你赶着牦牛回家,到家后牦牛都已经圈在院子里了,但你还是一直站在门口,我好奇你在这干嘛就过来了。”她轻轻抬起头用那深邃并且发亮的眼睛看着我又补充道:“原来你是在等你爸啊!”

她总会用那副神情看我,每次这种时候我的心脏就会加快跳动,全身都会觉得不自在,仿佛被某种东西操控着,又感觉自己的内心钻来个会读心的东西,要把我的思想抛开来,让这世界的人都知道一般,因此我躲开与她对视的眼睛,说了一句:“额!我是在等我的阿爸吗?”

我没有看到旺姆脸上的变化,但我知道她会把脑袋微微歪起然后表现出一副满脸疑惑。

她用不解的语气说:“塔洛,你自己不知道你在干嘛哦!”听到旺姆的话后我脑海中瞬间有了个好办法,在我去到牧场的时候可以让旺姆帮我转告给阿爸说我去了牧场,那样阿爸就不用担心我消失不见。

“旺姆,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我又转过身去对她说:“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助我,不是什么大事情,很简单的。”

她的脸上又泛起笑容,看起来像是很期待我说出要让她帮什么忙。

“你有什么事,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我都会尽力帮你的,我很乐意帮你的忙。”旺姆向我走近了一小步放大她的瞳孔说道。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下次我从牧场回来给你带草莓和其他野果吧!”

接着我说:“要帮的忙很简单,我今天要趁阿爸浇田跑到牧场去......”

“啊!”旺姆很惊讶,打断了我的话说:“这都多晚了啊,你现在要去?”

“不管怎样,我今天是必须要去。”我肯定了她的疑问,坚定的看着她那清秀面孔,她的脸蛋白里透红,两腮染上了高原人特有的天然红,鼻子不大但在她那张小脸上显得很突立,头发更是黑如墨,虽然不长但总会编成几条辫子放在那个小脑袋上,如此一来她成了我眼里别有一番的风景。

“你真的......”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真的要跑到牧场去啊!”

“对!”我还是很认真的说:“今天必须要去,见不到阿妈我真的很难受。”

旺姆像是刚刚经历了一件令她痛苦万分的事情一般一直低着头,迟迟没有跟我说话。

“如果你不愿意帮忙也没事的。”看到她那个情况,感觉我在为难她便说:“我去了牧场这件事不给阿爸说也可以的,毕竟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你说对吧,旺姆?”我故意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没有的!我不是不愿意帮你。”她一下子很着急了起来,“我只是怕你会挨旺扎叔叔的打!”

“只要他知道你跑去牧场了,他肯定会骑马去追你的!”旺姆说的确实没错,我跑去牧场后不管怎样阿爸都会狠狠的教训我的。

“我知道!”我用更加坚毅的样子说:“我知道阿爸会揍我,但比起被阿爸揍,见不到阿妈让我更难受,我不想接下来几个月每天放牧回来总是见不到阿妈。”

我感到时间流逝的越来越快,太阳它一刻也没有停下移往西面的脚步,那天边甚至已经挂起晚霞。

“不管怎样我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看了一眼旺姆后我就落下这句话往那条谷道的方向小跑过去,几十步后我听到了旺姆那带着哭腔的叫喊声:“我会帮你转告给旺扎叔叔的,你快点走,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到牧场去!”

等到她的叫喊声不再传入我耳朵里后我轻轻的说了声:“谢谢你了,旺姆!”,“我会给你带草莓和其他野果的。”

没跑多久两座大山屹然出现在我的眼帘,一侧是深红色的峡壁,壁面毫无遮拦,就连根草都没有长,而另一侧是茂密的灌木丛,那条谷道就深藏在这两面截然不同的坡面之间,谷道顺着这两座山绵延到了牧场。这条路比其它小道更窄更暗,两座大山夹着它,无法如其它山路般被人们任意挖挖修修,更无法总是被日光照耀着,只有在正午左右才能被阳光照耀。此刻,我在这条谷道的开端望着它的身形,它弯弯曲曲,坎坎坷坷深入至我望不见的深处,谷道的模样已无法再看清了。迈开腿一步,两步,我慢慢的踏上了这条如同我的思恋般细长,幽深,甚至带着些许未知恐惧的路,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模糊,两座大山已完全遮蔽了光照,此刻只有凭着对阿妈的思恋继续支撑我踏着这条已无任何形态,只是由一片黑暗笼罩着的谷道。

是马蹄声,这马蹄很急促,而且越来越近了。我下意识的加快脚步跑起来,心里开始慌乱,我已经知道是阿爸追上来了,但内心还是不愿接受这件事,即使知道自己跑不过我们家的董琼,但还是选择往谷道深处跑。

听到董琼的呼吸声,它的呼吸声很粗大,像是一个劳累了一天而酣睡的人在打呼噜。

“塔洛!”这个声音终究是传来了。

是阿爸严厉的叫声:“我让你在家好好放牧,可没让你跑去牧场,马上给我回家!”

我的心一空,只记着自己在逃跑又或者说在找寻,找寻内心深处想恋尽头的人。

我终究是跑不过马,阿爸追上了我。阿爸下了马,顺手将马鞭子挥到空中,这样我就饱饱的受了阿爸的鞭子和手掌的夹击,背上刚感觉到一阵疼痛,脸上,臀部又相继有一股热量涌上来。

我又跑了起来,但这次不是跑往牧场方向而是往家的方向跑,后面马匹急促的脚步声没有停下来过,我的喉咙深处涌上来了一股血腥味,舌头都在发烫。

在阿爸追赶下很快就到了家里。

“这么能跑,难怪有跑去牧场的心思!”阿爸的气好像消了些,语气没有那么严厉了。

阿爸下了马,绕开我打开了大院的门,他把董琼牵进院子里栓在马柱子上,回过头来说:“进来吧,你平常连上厕所都要有人陪的胆小鬼,今天是怎么了,黑灯瞎火的敢去走那条谷道。”

我没有说话径直穿过院子往家里走去,爬上楼梯,走进那亮着光的房间,这间屋子是里屋,没有窗户三面都是土黄色的墙面,在南面的那堵墙里镶嵌着松树做成的一扇装修精致的门,只有在屋顶有个四角形的天窗,天窗上面盖了一面透明玻璃,每次天晴或月圆时刻就会有月和星星杂糅的光跨越天地之间的距离流进这间充斥着人间烟火味的小屋里来。桌子上放着正在燃烧的油灯,我们一家平常都是住在这间小房子里,一盏油灯刚好能照亮这间小屋子,油灯的燃料是曲玛(西藏一种燃灯用的油),灯芯是由阿妈编织的羊毛,曲玛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盖子是由铁块做的,铁块正中央还打了个小洞是装了羊毛绳,那条细长的羊毛辫子穿过小孔一大半卷缩在玻璃瓶底部,只有一小段露出孔口在外面燃烧着,火焰的大小是变化不定,时而很大很亮,时而又很小亮度也小了很多。

阿爸的腿脚很灵活,爬上楼梯的速度很快,他的脚步声很轻盈,不一会儿就出现在我面前,他蹲在铁炉子口用不太麻利的动作把柴火折断再塞进炉子里......

我本来是在观察那盏油灯,留意到阿爸很久没能生起火,就往铁炉子方向看去,阿爸正歪起脖子往铁炉口吹气,他一蹲下来,曲巴就包裹住了他的整个身体,看着就像是个小矮人在忙碌一件艰难的事。阿爸的脸庞很正,两腮很突出,一脸看过去就显得很威严,眉骨架在那两双大眼睛上就像屋檐般突立出来,眼睛自然而然就显得很深邃,那眉毛更是像被浓墨染上了色的茂密草丛,鼻梁骨大又立体,这样大的鼻子目前除了我爸我还真没见到过,就像是专门为这张脸配置,这张脸再配上他那浅黄色的肤色后就是一名纯真的高原汉子了。

“我来吧!”我走过去蹲下身子说:“我来生火吧!”

阿爸卷起他的曲巴袖子起身说:“你看,如果你也去了牧场我一个人在家里生火这种事都办不成了。”

他走到长椅旁很无奈的坐了下去又说:“以前都是巴拥料理这些家里的琐事,没有你妈在家里还真是麻烦啊!”

我划过火柴往刚塞了干燥煨桑的炉口扔了进去,那小火焰一碰到煨桑就肆意的燃烧起来,我再往里面塞了些干牛粪,火焰也就在炉子内跳跃起来烧红了铁板,烧开了水,整个屋子也暖和了起来。

阿爸我们俩吃了阿妈留下的饼子,喝了略咸的酥油茶后就提着那奄奄一息的油灯去卧室睡觉去了,阿爸要我跟他一起睡,我本来是拒绝了阿爸的要求,但阿爸硬是要我跟他一起睡,我也只能带着不乐意的心思钻入他的被窝,我背对着阿爸睡。

他从后面抱着我头靠近我的耳旁轻声说:“是不是还在生阿爸的气?”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抚摸着身上的伤,这之后他很久没有再对我说话,但还是紧抱着我。那盏灯的酥油也消耗殆尽了,那条羊毛辫没有了酥油的侵染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开始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这声音的频率越来越快了,火焰的亮度也随着这声音的变化逐渐失去了它原本拥有的光明,我细听着这能消耗火焰光芒的声音,感觉它能够催眠我,我的大脑开始变得很迷糊,“嚓嚓嚓”的声音越快我就觉得自己越难动弹,连睁开眼睛都觉得很费劲,连那些刚刚还在隐隐作痛的被鞭子抽过的部位都没有了知觉,油灯最后还是熄灭了我也彻底消失在了这黑暗中。

隐约中听到了阿爸在耳旁轻声的说:“阿爸打的地方还在痛吗,孩子?”那之后再没有了任何记忆我就迎来了第二天的又一轮太阳。

清晨我早早醒来就起床去生活煮茶,阿爸起床后喝了热茶吃了糌粑就去院子里给牲畜解绳。

“塔洛,今天我跟你一起去牧牛吧!”阿爸站在牛群里对我说道。

“不用,我去就行。”

“那你可别再乱跑了,如果一个人太孤单,可以跟着村里其他孩子一起去同一个地方牧牛。”

“好,我去找他们一起!”我回道。

从那天起一整个夏天我都是跟着村子里的朋友们一起放牛,有了玩伴,那些烦恼事也抛在脑后,夏天也就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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