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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弦京被重新押入刑部大牢,不久便见皇家侍卫前来提人。他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麻木地在下钥之前被押送入宫。
灯火葳蕤的明心殿里,一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高坐堂上,殿内几位太监弓腰驼背地侍立着,无一人胆敢有丝毫移动,连呼吸都是收敛又轻飘的。唯有香炉之上袅袅烟气辗转腾挪着,比活人还多几分生气。
魏弦京在偏殿被奴才粗略地打理干净,免得污了圣人尊眼。待他入殿时虽然仍面色惨白,却也有个人样了。
他娴熟地跪倒在地,行了大礼:
“罪臣魏弦京,叩见皇上。”
上座之人没有发话儿,纸张被翻弄的声音细弱,却在这空旷沉默的大殿之上尤为清晰。
圣上不发话儿,魏弦京便仍然跪在原处,一动不动。他今日思绪大起大落,在生死边缘这么走了一遭,到了此时已是神志恍惚,筋疲力竭了。
他今日本以为自己是要引颈就戮的,而他却并不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伤怀,反倒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十三年前,他只有七岁,他的母亲是镇国公府独女,文能与大儒论道,武能上阵杀敌,甚受先皇所喜,被破例收为女官。
先皇幼时被人所害,伤了根本,难有子嗣,为保社稷,受了许多宗室幼子入宫。
魏弦京的父亲,与当今一样,也是被收入宫中的皇子。甚至与当今皇帝同出燕王一脉。
只是先皇偏爱魏弦京的父亲董明辰远甚看重当今。董明辰被封大将军,平定西北,扬大景国威,人尽皆知,待董明辰此战归来,身负军功,储位定会落在他的身上。那时莫说京城此种传闻层出不穷,便是西北民间,百姓已然大胆称呼大将军董明辰为“皇太子”。此大逆不道之事传入宫中,先皇竟一笑而过。
朝中本就没有愚钝之人,便是洒扫的仆役或是百姓布衣,也深知董明辰就是先皇钦定之人了。
可先皇突然病重,呕血不止,一夜之间竟昏迷不醒。董明辰远在边关,接到皇父一纸诏书,要他单骑归京为先皇侍疾。可走到一半,他才知朝中已改天换日,皇位更迭,他名义上的皇兄董明征登基,成为新帝。
再后来,董明辰未归京便为先皇之死悲痛欲绝,啼血而亡。京中,董明辰的王府起了大火,一夜之间竟被烧为平地,妻子幼儿葬身火海。
那一夜后,新皇迎娶了一位蒙面的新后,而镇南侯府多了一个从乡下来的稚子。
十三年来,魏弦京每一日睁开双眼,都会看见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想起母亲被强行押走时锐利憎恨的眉眼。他也曾经跪在当今皇帝脚下,放肆地抬头看过。他想看看这个曾经被他唤作大伯的人,看看他那张曾经满面纵容慈爱的脸,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可魏弦京等来的是一次又一次毫不避讳的杀意,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的刁难。皇帝想让他死,这根本毋庸置疑,而唯一让皇帝情绪反复又未下死手的,唯有魏弦京那已经成为废后,独居冷宫的母亲了。可是君要臣死,臣又能凭借什么存活呢?魏弦京早早便在等待那个注定会落下的铡刀了。
直到今日,他已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众目睽睽之下,魏弦京只觉得体内最后一丝水分都被秋风掠走,被日光烤干了。他麻木地跪在那里等待最后的解脱,等待他浑浊的颈血随着铡刀落下而肆意铺陈在肮脏的石板上。
可他却等到了一次意料之外的送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
魏弦京其实并未真正欣赏过杂耍,或许父母还在身边的时候,他会在每年生辰央求母亲为他请个戏班子,演一出哪吒闹海,或是什么其他的灵怪故事。可后来家人离散,便再也没人纵着他玩闹了。
杂耍毕竟是乡野民间流行的玩意儿,难登大雅之堂,只有富贵人家想换换口味,或是请不到正经戏班子,才会招来这样一群古怪的人哗众取宠。
他本觉得卖艺人不过是有些不为旁人所知的把戏,像经商、种地、打铁,或是其他什么技艺一样,靠得是熟能生巧。
可今日那陌生女子为他送行而演出的杂耍,却给他带来了难言的震撼。那并不是婀娜的舞姿、或是旖旎的风情,而只是一种天生地养,难以驯服的野性。在女子在半空中行云流水的挪动时,她像一只真正不拘于天地束缚的神鸟,拨开了一切俗世带来的桎梏,唯余一种于天地之间纵情搏斗的生命力,像一把灼烧的火焰,深深烙进了魏弦京被冻透了的心底。
她让魏弦京如此直观地仰视生命,让他那朽木般的躯壳里勃然生出难以磨灭的渴求。
他也想活下去,他也想如此自由,如此充满活力。
而后,百姓在那女子的煽动下竟不顾生死,还魏弦京一个公道,而那使魏弦京生生憋红了眼眶。
自从失去父母庇佑后,他从锦绣堆儿里长成的天之骄子,变成这世上最见不得光的存在。他害死了很多人,朝堂之上不明就里帮扶过他的人,甚至是他身边父亲留下的忠仆,皆在皇帝的授意下相继罹难。
魏弦京从不知道,自己在这些百姓眼里竟也是值得的。他做过的那些不足轻重的小事,那些无足挂齿的举手之劳,竟也让他在死前获得这样的认可和感激。而这无关他英武不凡的父亲,也无关他果决高贵的母亲,只是因为他是魏弦京。
他魏弦京一生虽短,但也值了。
被百姓的热忱拖延了一时片刻,皇帝的新旨意下达。魏弦京猜测是他的母亲,或是他父母的故交最终想方设法让皇帝改了主意。
果不其然,皇帝当夜便召他入宫,声音冷淡道:
“魏弦京,你可知罪?”
魏弦京仍然保持着跪姿,即便是腰肢酸涩难耐,手臂也瑟瑟发抖,他还是声音平稳地回道:
“罪臣知错。”
“嗬,”
皇帝突然嗤笑出声,那诡谲锐利的声音让在殿中侍立的奴才皆是一抖,头缩得更低了。
“今日若不是让你当街受戮,朕还不知你父拥趸仍存,竟还胆大妄为,混入京城来了!”
皇帝厉声说道,拂落了桌面儿上摊开的几本折子。一旁侍奉的奴才马上弯腰去捡,颤颤巍巍地将纸张叠平。
“……”
魏弦京心下一跳,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了。果然,他又听皇帝语带憎恶道:
“怎么,敢做不敢认?今日人群中混入多个西北兵士,皆被捉拿,你交代清楚,是如何联络你父旧部,又如何驱使他们为奴的?呵,朕还当真小看了你,竟不知千防万防,你还有本事勾结叛党!还是说——”
皇帝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阴森起来:
“是有人帮你做的?”
魏弦京搭在地面的苍白手指蜷缩起来,骨节发青:
“请皇上明察,罪臣万死,但叛党之事,臣属实不知。”
“你当朕不知?这朝堂之中,仍然有人贼心不死,与你这逆恶之辈同党。你就如同你那死性不改的母亲一样,怙恶不悛,祸乱朝纲,结党营私!”
“罪臣不敢,请皇上明鉴。”
魏弦京几乎麻木地又叩一首。他倒不恐惧皇帝加诸于他身上层出不穷的骂名,反倒是有些怕连累旁人,还有仍然在冷宫之中的母亲。于是他像往日一样,不予解释,只叩首认罪便也罢了。
皇帝过了许久未曾发话儿,显然是因他这番无趣的作态感到厌烦。过了半晌,才冷声道:
“叛党一事,朕定当查个水落石出,那些妖言惑众的贱民,一个都跑不了。至于你,”
魏弦京绷紧身子,克制因愤恨和无力产生的眩晕,突然听到皇帝说道:
“你几年未见你母亲了吧?朕心慈,实不忍见母子相离,不若你即刻去涌泉宫门口,唤你母出来相见。”
魏弦京浑身都发起了抖,再也克制不住,强忍眩晕,用双臂撑起身子,质问道:
“皇上何必如此?我已经是魏家人,我的父亲是魏侯,母亲是葛氏。我不识得宫中的娘娘,皇上将外臣置于宫中本就不和规矩,难道不怕我冲撞了贵人吗?”
他且忍且藏至今,被斩首时也不见崩溃于铡刀前,此刻却是无法再忍了。他当然知道皇帝所谓何意,这是要用他做筏子,反复折磨自己的亲生母亲!
魏弦京其实已经不记得母亲的面容了。他被迫离开母亲身边太久,久到就快要忘了母亲身上弥漫不散的冷香,忘了母亲笑意融融的眉眼,也忘了他那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父王是如何痴缠不休,才能将母亲揽入胸怀的。
可他忘不了被强行掳走时,母亲眼中箭簇般的冷傲和不屈。他的母亲最是尊贵无双,怎可被挟持摆布?他不愿,也不能成为母亲的桎梏。
话音未落,他的顽抗彻底激怒了皇帝,使他不顾体面从龙座上一跃而起,风度全无地大声斥骂道:
“孽种!你反了不成?!你可知今日你即将问斩,命悬一线,你母都不肯出面为你求饶半分!你当她在乎你?她为了跟朕置气,能将唯一的亲子都置于死地,世人还道她雍容大度,谁知她最是冷心冷肺,薄幸寡恩,那些宽和面目,不过是她迷惑人心的伎俩罢了!这世间唯有朕看得清她的本性!”
“废后是否与皇上置气,与臣无关。臣大罪之人,皇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唯请皇上不要牵连旁人。”
“嗬,魏弦京,朕看你是想反了!你真当朕拿你没法子?朕告诉你,若你母今日不出现,朕便将你在这宫中杖死又如何?你对朕来说早就一无是处了。”
皇帝神色扭曲,本还算五官清俊的面孔上全是狰狞的狠意,魏弦京抬起双眸,大逆不道地直视着皇帝的脸,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晰:
“罪臣与废后没有半点干系,臣甘愿一死。”
魏弦京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他即便是死,也绝不做刺向母亲的利刃,绝不做皇帝摆布母亲的提线木偶。
“孽种,你也配?!来人,把他押到涌泉宫门外杖责,朕若不说停,便不需停!”
“皇上!”
魏弦京百般挣扎,却还是被身强体壮的侍卫拖了出去,他口舌之上被勒了皮带,防止他自戕。傍晚的宫道本该是往来不绝的,可不知得了皇帝什么吩咐,此刻竟然空无一人,任由侍卫拉扯着衣衫散乱的魏弦京穿过层层宫门,直走到冷寂无声的涌泉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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