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沦陷,社稷倾覆,焦土上的黑烟飘向天边。
卫瓴玉立大殿前,广袖下提一把剑,残阳似泼溅出的鸠酒,殷红、赤渥。
“殿下,到我等身后,不要出来。”
杨恪发冠被挑飞了,披散一头乌发,俊脸上溅满了血星子,眉骨血口半凝。
一阵风起,杨恪臂上的白绫哗哗响。
卫瓴向他后背看去,背上的刀口一直在流血,那刀是奔着要命去的,血将衣衫渗透了。
天地昏暗,飞檐上的乌云压下来了,敌军如黑压压的过江鲫鱼涌入。
断臂昭兵把剑绑在左手,低头以牙紧了紧绑剑的布条。
“后边藏猫儿的,就是秾华公主了吧?藏着干嘛,出来叫大家伙儿瞧瞧长个什么样儿啊。”杀进都城青州的肃军,一副嚣张、猖狂的嘴脸,已是骑在昭人的头上耀武扬威。
杨恪挪了半步,用宽挺的肩背把卫瓴挡严实。
“狗皇帝早夹屁股逃得屁滚尿流了,你们还在这等什么?等着上膳房炒俩菜招待你军爷呢?”
又是一阵哄笑。
有个昭国士兵不堪其辱提刀欲上前,被杨恪用剑拦下。
卫瓴面色铁青,死攥住剑柄,用力到手骨节泛白。
“殿下。”
她循声抬起头,面上的恨色尚未收起,只见夕阳余晖下,一抹不合时宜的笑爬上杨恪的嘴角,“若是今日我们活下去了,是不是应赏我个将军之位,让我尝尝一呼百应的痛快,如若出不去,多杀一个是一个,拉他们上黄泉路上解闷儿,可好?”
他侧脸的伤在渗血,眼里却泵出了光泽,干净又澄澈,似乎有些兴奋,硬朗、刀削的轮廓多了几分亮眼的血性。
一股无法言说的滋味儿充斥上卫瓴的心头。
“他奶奶的,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了,和这些杂碎拼了。”昭人咬牙切齿。
“降者不杀!”敌军高呼。
“秾华公主,叫他们把刀都放下,到底是个公主,随我军回去,我大肃国君必会以礼相待,待会儿打起来,刀剑可不长眼,细皮嫩肉的剌一刀子就是疤,小女子以后还如何见人?”
“公主——”小宫女拽住了卫瓴的衣袖。
触到卫瓴视线,小宫女知晓犯了不敬,立马松开手,跪下求道,“您不妨先答应他们,去了肃国,陛下来日定会接您回来的,您金枝玉叶之躯,可受不得兵刃啊,如今我们先假意归顺,来日再做图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话停顿住。
“你们可快些商议!”敌军高喊,“待将军来了,便没时间给你们磨耳朵了。”
小宫女急切劝道,已有些口不择言,也不管口讳,“……若是人遭了不测,就什么都没了啊!”
卫瓴回头望了眼被灰暗渐吞的宫殿。
寥寥几人残兵对千军万马,根本是必死局里挣扎。
“你说得有理。”
小宫女面上倏忽一亮。
有个士兵垂下了剑,带哭腔说,“死了多少人了,早便知道打不过……”吃了杨恪一记凌厉眼刀,话噎在口中。
连昭王都逃了,死守还有何用?
卫瓴望向青天,缓慢复述了一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苦笑,“你忘了,他们怎么会以礼待我,且不说会不会出尔反尔将我等辱杀,就算最后能活下来,这期间的屈辱就像黥刑,烙在心上一辈子都抹不掉,如同一道走到哪带到哪的枷锁。”
卫瓴望向小宫女,蹙眉笑着,声音要轻到嗓子眼儿里去,“柴都潮了,还怎么烧?”
杨恪的背影一顿,握住剑的手收紧,像是要捏穿了。
卫瓴:“我既姓了卫,只要有一个人仍在死守国门,卫家人就不能全缩在沟里偷生,承百姓之泽十余载,今日我殉社稷以谢天下。”
士兵甲胄上的血污在天光下仿佛镀了圣光,她说,“什么金枝玉叶之躯……”
“他们能拿血肉之躯筑城墙,这兵刃我如何就受不得?!”
士兵目光深沉,浸上破釜沉舟之决然。
小宫女一脸死灰,差点瘫坐在地。
卫瓴扬声问对面敌军,“你刚才说若我随你走了,你们会以礼待我?”
“公主若愿随我等回去,那便是大肃国的座上宾,自以招待……”敌军见有转机,回道。
岂料话尚未说完,便被卫瓴出言打断,“盗匪一样踏破门来,把刀架到主人脖子上就是你们的礼数吗,这礼是何时有的,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掷地有声。
“还是贵国独一份儿?那这礼制里是不是还有一条,要用囚车镣铐把座上宾拉回去——?”
肃人的脸色早已难看至极,“你少不识好歹。”
卫瓴闻言失笑,浑然不怕惹怒他们,全然不打算全身而退,“我识得,‘歹’字已经都写在诸位脸上了。”
“给我上去拿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泼贱丫头,抬举两句还真上天了,就是条亡家的狗!”
敌军压上来。
“今日我与诸位壮士已经走到了绝处,是要去阎王殿走上一遭了,我秾华幸得诸位舍命相护,虽死不惧。”卫瓴铿锵有力地说。
“誓死追随殿下!”
“和他们拼了!”昭兵喊道。
“杀啊!”
“把这些杂碎赶出去!”
“抓活的!将军有令,活捉秾华公主。”
“锵、锵、铮——”
兵刃相交,刀剑铿锵,十步之内,血溅七尺。
刀光剑影中不知谁的血溅进了卫瓴的眼白,天地都染成了猩红。
卫瓴愕然,残呼闷哼不绝于耳。
人间修罗场,残阳照血。
她没章法地砍向逼近的人,剑尖划破血肉的钝感让她血脉贲张、头脑叫嚣,仿佛有洪水猛兽在体内冲撞。
混乱中,杨恪死死攥住了卫瓴的胳膊,护在卫瓴身侧节节败退。
直要撕杀到昏天黑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卫瓴挥剑的手,将她狠狠往一旁拉,她看过去,对上了一双贪婪、兴奋的眼,那敌国士兵面目狰狞,笑容嚣张。
卫瓴拼命甩,奈何那手如铁钳一般,刚滑脱一点便卡住了她的手腕,她使劲儿转手臂往回抻。
“放开!”她喝道,抬起另一只手腕。
“啊——”一声男人的痛呼。
拽她那人的胳膊飞出去了。
卫瓴强忍住涌上喉咙的恶心。
“你没事儿吧?”
劈断胳膊,杨恪又挥剑斩向下一个,抬腿重重踹飞一个敌人,焦急地迅速扫了一眼卫瓴,看向她的手腕,摇了下头,“不要用。”
卫瓴压下不适,她脸上全是迸溅的血渍,“横竖活不了了,你尽管去杀,不用管我。”
“好。”郑重又虔诚地吐出四字,“属下遵命。”
凌乱发丝下,杨恪年轻的脸扬起风发,“那殿下可跟紧我,我带你一路杀到地府去。”
杨恪从尸体上拔出一把剑,双手各持一把,剑光晃了一下,映照着天边如火的残阳。
卫瓴松开了抓住他衣服的手,双手握住剑捅进了一个从后袭来之人的腹部,她侧身一把抽出来剑,剑尖的血甩在石板上,眼中染上了狠厉、决绝,不再是怔愕和惊怕,启唇道,“我可不光躲你后面,我手里这把剑也不是罗绸裹出来的。”
“哈哈哈好!”
杨恪侧身,挥臂将剑从下往上劈过去,挑飞了一人。
明知一死,他们的内心反而像淡下去的水纹,逐渐归于宁静,要坦然、温和地走向那死亡,犹如走向破晓与新生。
不知撕杀了多久。
独臂的士兵躺在地上,到死左手还绑着那把断剑,断掉的剑片冷冷卧在石板上。
天边的残阳燃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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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铅华伊逝珠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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