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醪

乌玉攥紧拳头,伸手将两张浆糊的画像撕下来,仔细看向旁边告示上的小字,瞬时岔了口气,怒火攻心,脸上都浮起了一层薄红。

“畜生。”

李莼扯着他的胳膊,垫脚勉强看见那几列字,抛去详细的形容特征,关键罪名就那么寥寥几句话——

崔明恒,勾结妖邪,盗取崔氏重宝出逃;乌玉,吃人豹妖。

“这是崔氏下达的通缉令。”李莼注意到纸上的印章图案。

“自己做些痴心妄想的梦就罢了,给已逝的兄长泼脏水,他是何居心!我要回去杀了他!”乌玉气得要死,前几日还以为崔明遥追了三年,终于有了点自知之明收手了,没想到是另有后招,竟然污蔑一生行事磊落光明的李莼偷窃,还将他踩成吃人妖邪。

李莼对于幼弟冷血的作为是有些伤心,但更多是奇怪,毕竟自己是真的死在了崔家,这是人人都亲眼目睹的事实,为何崔明遥还要张贴自己的画像,代请天下诸人来追捕缉拿呢?

“我死后,尸体入棺了么?”李莼仰脸望向他。

乌玉重重点头:“我亲手为你刻了碑,崔氏并未向外传布你的讣闻,但崔明遥和族老们必然是知晓得一清二楚,他们还在墓前假惺惺地劝我另择明主呢。”

李莼察觉到暗处朝他们二人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不由担心会引来祢国官兵,握着身侧乌玉硬邦邦的拳头,劝慰道:“小玉,我们先离开这里。”

天还大亮,乌玉理智回笼,他重新抱起李莼,足尖点地,身影闪动,几息之后出现在一处城外的灌木树丛里。

李莼松开他的脖颈,视线从乌玉颤动起伏的喉结到陡然尖锐变长的犬齿,食指轻轻点了点他咕噜咕噜不停的喉结,轻声提醒:“小玉,牙齿。”

乌玉瞪他,尽管憋闷得直咬后牙槽,手上却还是力度轻柔地将他放在地面,才转身化为雪豹在一旁的岩石块上磨爪子。

杀了他。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乌玉想起那张和李莼三分相似的脸,心里是又气恼又悔恨。

三年前,李莼在他施展完转世秘术后不久就断气了,封棺入土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崔家禁地里那一间李莼为他独辟的幽室,把这么些年存放的醇厚酒醪统统翻了出来,一坛接一坛下肚,乌玉终于有了醉意。

他卧倒在常憩的软榻上,空气中酒香四溢,他好像从中又闻见了凛冽梅香,在那人的袖袍内被熏暖,寒冬不再短暂停驻在一季,他嗅着那股幽幽暗香,好梦香甜。

乌玉朦朦胧胧睁眼,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无数个普通的如水夜色中,李莼解了口渴,又过来薅一把他脊背上的毛。然而这次不同,李莼摸了他的脸颊,几乎溜遍了整张脸,脸上每一颗漂亮的小痣也被人摩挲了一遍。

“阿恒……”

乌玉亲昵地叫他名字,滚烫的唇烧得厉害,连那条透出洁白齿列的缝隙里,都氤氲出一片热气。

那个面目模糊的李莼说了什么话,他一句都没听清,耳朵里嗡鸣声沸腾,他好像要飘起来,这种美好的感觉引人着迷发笑。

他感觉有人像撬开蚌壳一样,剖开了他的嘴,那只手不顾他挣扎,想要夹住他游窜的舌头。

乌玉从那一丝陌生粗暴的动作中惊醒,发现眼前压着他的人竟然是崔明遥,差点没一口咬断崔明遥的脖子。

他忍着耻辱,把崔明遥半推半拽地逼出了禁地,灵力凝聚的冰雹飓风掀掉半个崔家,搅碎了多少人他没功夫细数,满天雪啸中,只晓得崔明遥被他当场抓瞎了一只眼睛。

随后他就跑路了。

李莼坐在乌玉旁边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很容易地又联想到了心魔一事,神情凝重。关于心魔,他了解很少,以往都是归入邪祟附庸,一道绞杀祭剑。

他迈着短腿,去到仍在泄愤的乌玉面前,轻声细语道:“小玉,能帮我看看神魂有无残缺异常之处么,那画像上的崔明恒,极有可能是你口中的心魔,不过我对于心魔知之甚少……”

乌玉这才从情绪中抽离出来,眼里有几分呆色,犹豫道:“若让外人探查神魂,对你来说不啻于一场剥皮酷刑,非常人能忍之痛苦,且此举还有摧毁心智的风险。你仔细些,终归是自己的神魂,多检查几次不也一样?”

李莼摇头坚持:“你直接来吧,正因为是自己的神魂,才看不出遗漏的地方。”

眼见李莼执意要验,乌玉想了个折中法子,他分出一缕自身的神魂从李莼的灵台进入,温和地一寸一寸查看翻找,尽量让李莼自身的神魂不那么激烈地排斥。

他绷着心神,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这样一来速度迟缓许多,他睁眼后遗憾地叹气:“没有残缺分离的异样。”

李莼掏出手帕,示意乌玉低头,为他擦拭额间的汗珠,眼里明晃晃的心疼,没有再提额外的事情:“辛苦你了。”

一事不成,乌玉又想了另一个招。他召集了祢国方圆百里内所有开启灵智的小妖,将刚才撕下来揣储物袋里的画像展开,抚平崔明恒那张被他蹂躏得皱皱巴巴的纸,对底下的小妖们训话道:“记住这个人的脸,如发现其人行踪,即刻上报金陵山,近日连接金陵山的法阵将会陆续开放,如有隐瞒不报者,本座定提他抽筋炼魂!”

他亮出一枚黑玉令牌,年纪稍长些的小妖无不是身躯一震,当即叩拜在乌玉跟前诺诺称是。对乌玉不甚熟悉的新生小妖则懵懵懂懂地跟着跪拜,如此之后,乌玉也没解释自己的身份,挥手便让他们散了。

李莼面露诧异,毕竟五十年过去,乌玉当年杀神的威名虽仍在,却也没料到是如此管用。

或许对妖族来说,五十年本就只是几寸光阴,若没有自己当时横插一脚,而乌玉又在伤势未愈情遇下,一人单挑修为圆融的他,乌玉如今怕是已经被迎上了万妖之王的位置,手握妖族,呼风唤雨。

也有极大可能会因为杀红了眼,心智不存,最终堕魔,落得个永无轮回的结局。

乌玉重新化作了更熟悉方便的原型,一口叼起李莼后颈的衣领,歪头将小人儿甩到了自己肌肉结实的脊背上,长尾托住他的后背,留出一截供他抱住保持平衡。

“抓稳了,我们抄近路。”

乌玉敏捷地跳跃在深林山岩间,厚厚的脚掌落下,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他原本是没打算使用令牌,从崔家离开后的三年,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行踪,不想惊动昔日的伙伴,怕他们再次缠上来劝说他光复妖族大业。

现在却也无所谓了,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李莼转世,等解决完了“崔明恒”的事情,将金陵山结界一开,两耳不闻窗外事,践行诺言,亲自陪伴李莼从头修炼,想想也很惬意了。

至于大妖们,指不定他们也有了新的想法,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找他抱团。只要北境在他的掌控下,不掀起人妖战火,其他三境随便怎么打都无所谓。

乌玉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被李莼行事耳濡目染了这些年,他还是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行径自私,不作为也没有担当。但他又不是李莼本人,坏人坏事都是做惯了的,他天性里就没有仁慈之说。

李莼看不见乌玉愈发冷傲的豹脸,却能听到他喉咙里哼哼唧唧的呼噜声,一头雾水,不明白乌玉这是在表达高兴还是难过。

但他骑在乌玉背上,这是平生第一回,不知道乌玉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从前乌玉虽然被一些不对付的妖族同类讥讽为人修娈宠、坐骑,但他从未对乌玉有过自诩高人一等的折辱要求。

他自乌玉愿意化身人形后,亲手教其读书识字,穿衣吃饭,坐走停行的仪态常识,以及刀剑武器的应用招数。

当乌玉眼里对人不再单有敌意,逐渐诞生出好奇和渴望时,他愿意去接纳包容。乌玉别扭地幻化出人形的那天,他也永远忘不了。

那副酷烈无情的暴君之姿下,乌玉的人形俊美如玉,他的冷傲并未被消解,李莼却知道他的改变,不再是那个茹毛饮血的野兽,几分天真的拙直令人恻隐。

“小孩子真是好麻烦啊,你有快速变大的丹药吗?”乌玉假意抱怨道。

李莼想,他还是死得太早了,乌玉的脾性还得再磨一磨。

“……你的脸再好辨认不过,却因为抱着一个孩子,才到如今都没人把你当街指认出来。”李莼提醒他。

乌玉声音小了些:“就是说没有变大的办法嘛。”

他们从祢国一处荒废许久的传送法阵里离开东境,直抵的北境某处传送阵。

乌玉自在地抖了抖耳尖,刺骨风岚对他来说犹如和煦的抚摸。

李莼眼前景色倏尔变为白茫茫一片,细腻的雪粒子融化在皮肤上,痛感却不亚于在暴露的伤口上撒盐。

“阿嚏。”李莼冷得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扒紧了手里的尾巴毛。

“阿恒!”乌玉身躯一震,焦急地变作青年,半跪在地接住缩成一团的李莼,把他睫羽上冻结的雪花化去,愧疚地低头看向怀里发抖的小人:“北境天气严酷,我竟忘了你才刚引气入体。”

李莼在乌玉急忙送入体内的灵力热流里缓过神来,煞白的小脸上强展出笑意,他呵出一口浅浅的雾气:“我也忘了。”

乌玉心下一痛,为那声自己下意识叫出口的阿恒。

他们离开杳无人烟的荒原雪地,乌玉按照以往记忆,来到了南伽王族的地盘。

遍地是低矮石屋群落,在穿裘带貂、高鼻深目的魁梧北人眼中,乌玉和他怀里的李莼,简直是误入狼口的白羊羔,激发这些天生血统炽热暴虐之人的狩猎**。

不过没人敢上前挑衅,千年前,长相和乌玉一般无二的南人修士,因北境意外开启的一处洞天秘境,大量地涌入了与世隔绝的雪域高原。

他们上天入地,好似无所不能,和北境的几大王族对抗,手握成仙之法,最终将北人驱赶至环境更加恶劣的北境边缘,几近冥界深渊。

虽然早在几百年前,金陵山的主人就已经出手血洗了不少入侵北境的南人修士,对南人刻骨铭心的忌惮,却如阴云般悬挂在每个北人头上。

乌玉腰间未曾佩刀,行走间身形也不算快,然而那一身泠泠的血气,一观便知他不是普通人,亦非善类。

乌玉回了北境还没半天,肌肤就已经能看出明显变化,白得透光,说是晶莹剔透的雪肤一点不夸张,他在这里就如喝饱了甘露的娇花,如鱼得水。

李莼埋在他的臂弯里,此时睁眼看乌玉和客栈老板用自己完全不懂的南伽语交谈,听着乌玉舌尖蹦出的艰涩语言,感到有些新奇。

乌玉察觉他的目光,低头捏了下李莼微嘟的颊肉,炫耀似的勾唇一笑:“想学?”

乌玉刚待在李莼身边时,花了好几年才摆脱文盲的范畴,在博闻强识的李莼手把手教学下,他简直越学越废,磕磕绊绊地认字读史念诗。

他从储物袋里数了两颗成色颇好的珍珠出来,付过房费,头戴狐皮毡帽的客栈老板领他们上了二楼一间屋子。

等饭的过程中,乌玉搜刮出几枚大小不一的火系灵石,在房间四周角落布置了个简单的聚热阵法。

暖洋洋的灵气烘得李莼昏昏欲睡,半日奔波,天也暗了下来,而乌玉肉眼可见的又蔫巴下来了。

他陪着李莼喝了碗熬得奶白的羊肉汤,一手撑在桌沿上,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李莼端正腰背,品出几分崔明恒的影子,安静扶碗吃饭的神态半点不差。

饭毕,屋子里的温度又攀升了一些,乌玉燥热地脱去玄衣劲装,给自己和李莼施了个净身术。

李莼见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质白色里衣,系带松垮,交领开到胸前,连左胸上那颗褐色小痣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皱眉。

乌玉仍是嫌热,踢了袜履,赤脚踩地,和端坐一旁,抱守丹田修炼的李莼打了声招呼:“我去外面透透气。”

李莼迟疑刹那,乌玉不等他开口就窜出了门。

李莼说不上来有些闷,强迫自己闭眼入定,在那股莫名的郁气推动之下,他的修为再次突破一层。

还没来得及舒口气,此时三道破窗而入的身影旋风一般,掳了他就开跑,比顺手牵羊还要轻松,几息之间,他就已经出现在了客栈十里开外的雪地里。

李莼呛咳一声,缠在腰间的蛇身几乎将他的晚饭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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