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结界之外,环着圈经年笼罩在昏暗之中的参天古树,粗大的树根扭曲盘错,枝干如同枯骨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云慈甫一睁开眼,便感受到双手湿润黏腻的触觉,她蹙颦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却发现那双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指尖还沾染着几滴尚未干涸的血渍。
——那是沧琰的手。
她倏忽抬首,只见面前竟站着一个与“自己”一般模样的女子,一袭月白衣裳胸口却乍然一个红得发黑的血洞,对方眼里亦斥满错愕。
“这是……怎么回事?”云慈率先开口问出心里所惑,发出的声音却是男人的低沉嗓音,带着几分暗哑,那是沧琰的声音。
面前的“自己”亦垂头瞧了瞧自己,复又抬眸瞥向她,因着失血而略显苍白的唇瓣几经开阖,嘴里发出她一贯清冷的嗓音,却染上几分讥诮的意味:“看来,我们互换了身体。”
互换身体?云慈心里一沉,无论是仙门正法、抑或是妖魔外道,她此前从未听闻过世间有何等奇术能够如此。
悄悄抬眼觑向沧琰,心里猜测莫不是这魔头搞的鬼,却发觉对方亦在注视着自己。
云慈到底没有说什么,可沧琰却似看穿她心中所想,嗤笑道:“本座若是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做得出这等移魂换身之事,何不将自己与那吾涯老贼换上一换,也当一遭仙尊玩玩。”
云慈自知理亏,并未反驳他的话,垂目思忖间,稍不加留意,便见面前的“自己”骤然拔出腰侧的照雪剑朝她攻来,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剑直刺向她的心口。
云慈匆忙侧身闪避,然而这具身躯比她原本那具要高大健硕上许多,动作使起来一时不甚灵活,躲避之时错估了一寸的距离,竟又叫他在胸口开了个洞。
“你——”
话音未落,迟来的痛意袭来,方才在自己身体里遭刺的时候尚未觉得有多少痛楚,此刻却疼得难耐。
云慈不合时宜地想到,这魔头一身玄铁似的坚硬外壳下,竟是一副如此娇弱的身子。
她额上浸出一层薄汗,疼得咬唇,属于“沧琰”的紫色瞳孔由于染上怒意变得更加暗沉:“你做什么?”
“当时,本座刺了你一剑。”沧琰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只是这般调子与云慈通身散发出的清冷超然的气质略显出几分割裂,“随后,本座便进入了你的身体里边,而你则进到了本座的身体里。”
云慈敛目沉声道:“可是方才……你又刺了我一剑,我们并未交换回来。”
“或许是因为,当初是‘你’刺‘本座’一剑;而方才,是‘本座’刺了‘你’。”沧琰顶着一双清冷的桃花水眸滴溜溜旋了一圈,随即凝目望向云慈。
“快,你再捅本座一剑!”
云慈拧眉杵在原地,没有动作。
沧琰以为她是没听明白他的表述,又道:“本座是说,方才是‘云慈’刺了‘沧琰’一剑,而当时发生的情况却是恰恰相反。”
见她依旧不动手,沧琰不耐地皱了皱眉,啧舌道:“名门正派,当真是墨迹。”
他抬手去抓云慈执剑的右手,捏着她的腕子将剑刃对准自己的心口:“既然你不愿动手,那便由本座亲自来。”
云慈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对面的“自己”正拽着她的手把剑捅向“自己”,剑尖没入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衣襟。
一阵凉薄的夜风拂过,将不远处密林之内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清晰地吹到两人耳中。
两人不自觉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目看去,但见一片晦暗的树影间,一道道白色的人影逐渐浮现——竟是清元宗众人寻了来。
入目便是爱徒命悬一线的险况,应淮目眦欲裂,厉声喝道:“魔头住手!”
云慈心下感动,正欲朝他走去,却蓦然迎上对方敌视嫌憎的目光,愣了一瞬,随即一道磅礴的灵力朝她袭来,她侧身避过,开口想要解释,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沧琰似乎觉察出她的窘况,唇角暗暗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一双清冷的桃花眸子微微眯起,随即猛地推开她,奔向旁侧的清元宗众人。
云慈抬手想要制止他,应淮与众位长老却以为他又要动手,互相顿首示意后便齐齐朝她攻来,云慈感受到体内磅礴的魔力肆意横行,生怕一时不慎伤及他们,竟被逼得连连后退,背脊贴上冰凉的结界。
沧琰却像是找到了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兴致愈发高昂,趁着面前几人打得不可开交,顺势又添了把火:“师父,方才本……徒儿与那魔头交战之时,他已亲口承认——”
他不紧不慢道:“就是他抓走了小师妹!”
闻言,一众弟子齐齐转过头怒目瞪向云慈,身为清元宗的大师姐,她此前面对的无不是他们或尊崇或敬畏的目光,此刻被盯得莫名有些羞赧。
她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沧琰垂敛浓密的羽睫,像只受惊的小兽般往应淮身前一缩,应淮受宠若惊地将他揽在怀里。
他这徒儿,打小便是一副清冷淡泊的模样,寒着张脸,不论受了多重的伤都不吭一声,有时便是连他站在她身侧都觉得冻得慌,时常遗憾满腔的爱徒之情无处发挥。
此番见她这般柔弱可怜的姿态,非但没有觉出不对,反而心疼得无以复加,望向云慈的目光更加不善。
云慈从前寡言惯了,旁人敬她畏她,自不必她过多解释,这般许些年头下来便养就了她如此不善措辞,绞尽脑汁思忖半晌,方欲开口。
沧琰却先她一步惨白着张脸,将额头抵在应淮胸口,素白衣袖里探出只玲珑玉手,轻轻拉扯住他的衣袖,声音哽咽又故作坚强道:“师父,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抓紧离开吧。”
“徒儿……徒儿的伤,不要紧的……”言罢,他猛地咳出口血来,凄凄惨惨地晕死过去。
“老夫跟你拼命!”应淮将他交给旁侧的弟子,众长老阻止不及,他双手聚拢起两团浑厚的灵力朝云慈攻去。
云慈不愿伤他,只轻轻抬手格挡了下,体内的魔气却不受控制地朝他袭去,应淮瞬间被击飞出数丈,殷红的鲜血自喉间源源不断地涌出。
“唰——”
清元宗一众弟子整齐划一地拔剑出鞘,无数把剑尖晃着刺目的光辉对准她。
云慈瞬时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垂眸望向自己的双手,胸口剧烈地起伏,修长的指节不住颤抖着,一双紫眸渐渐转红。
不!她不想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竭力稳住心神,抬首深深凝了昏迷的沧琰一眼,转身退至结界之内。
“就这么……走了?”有弟子心直口快地问出来。
他身旁另一名弟子锤他一拳:“走了还不好?你希望他留下来跟我们回去不成!”
许是此地太过空旷,他这话说完,斑驳的树影间竟还牵起阵阵回声。一阵凛风骤然刮过,裹携着刺骨的寒意,那两名弟子亦冻得打了个哆嗦,讪讪闭上了嘴。
应淮眉梢紧拧,以手封住身上几处穴位,止住血流,浑浊的双目锁定在“沧琰”方才离去的结界的方向。
他修行多年,如何体会不出方才同他对战之时,“沧琰”并未使出全力,是轻敌,还是另有隐情?
方才那人离去之时的眼神蓦然浮现在他识海,那双暗紫色的眸底担忧的目光不似作伪,只是他此前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情,他又担忧他来作甚。
“师父……师父!”
两道气若游丝的轻唤将他牵扯回现实,他转首看向被两名弟子搀扶着不住输送灵力的“云慈”,目光渐渐软化:“慈儿,你醒了。”
“云慈”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轻轻蹁跹,一双桃花眸子蓄满水光:“是徒儿无能,没能救回小师妹。”
应淮叹了口气,探手抚在他发顶:“此事本就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
方才安静下声来的弟子又是一阵骚动:“就是!大师姐不要自责,此事要怪啊,就怪那个魔头沧琰!”
“没错!”“就是!”弟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云慈”眼底划过冷意,唇角不动声色地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转瞬又抚平不变,他捂着胸口轻声道:“不过,方才徒儿与那魔头交战之时,已然重伤于他——”
一丝恶意自心底升起:“若是此时攻入魔界,定能取他性命!”见良久没人接话,他末了又加了句,“救回小师妹。”
他所言不假,“沧琰”此时确为他重伤,只是他体内魔力浑厚,自不是她云慈轻易控制得了的。若是清元宗众人此时攻入,她必会失控,随即……
想到云慈亲手杀害师门后懊恼绝望的神情,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趁人之危,非正道所为。”
沧琰只觉眼前一黑,一只宽厚的手掌覆在他眼上,指节处的薄茧摩梭在他面颊,引起丝丝痒意。
沧琰心中嗤笑,面上却依旧作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轻点了点头,软着嗓音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自责:“师父,徒儿明白。”
“为师知你忧心小师妹,可你自己的身体同样重要。”
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应淮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地贯入他耳中,温润的灵力自掌心汇入他额中。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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