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肆捌

弘虔从小也是被先皇娇纵着养大的,更遑论当初还曾经被议储,后来虽是阿绪百般阻挠,歇了先皇的心思,但那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她也是有一步登天的资格过。穆国公从来都知道弘虔本来并未有登上那龙椅的心思,皇兄的猜忌和疑虑让她这么多年来烦不胜烦,她厌倦了与曾经这位一母同胞的兄长的虚与委蛇。

倘若皇上步步紧逼,惹急了虔儿,穆国公很肯定以她的脾性,能做出弑兄篡位这等遭人唾弃的举动来。即使以她混不吝的性子可以不管这些史官们的笔如何书写,但是泓朝建朝还不足百年,刚定都那会儿,连年战争,动荡不堪,百姓们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而今泓朝刚能安定繁荣不久,百姓刚过几年安生日子,但是周遭却也是群狼环伺,北有舒月国虎视眈眈想要撕下漠北,南有商国想要夺了洛城互利互市。倘若虔儿和晟儿真的兵戎相见,朝野必得动荡,到时内忧外患,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他才是真的无颜去地下面见先皇了。

现下没别的好法子,只能先稳住虔儿,然后凭借着这把老骨头有周旋在两人之间。待到皇上后宫嫔妃有所出的时候,这情形,想来便会好很多了。

弘虔复又低下了头,摸了摸香囊上绣的极好的一个“文”字,听见外祖的告诫,像是平复了心绪:

“外祖不必操心。虔儿定当恪守臣子本分,不逾矩。”

听见这带刺的语句,穆国公也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只是沉沉叹了一口气:

“好好待林相家那丫头,别犯浑。既然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以后无论怎么也要给她三分薄面。林相的意思目前我琢磨不透,亦不知你的这位王妃是福是祸。其余的事情你心里有数就行。”

不知为何,弘虔听见此满是关怀的话语却平白生了几分怨气,耐着脾性,终究没有与穆国公针锋相对:

“我要如何好好待她,同她假凤虚凰般浓情蜜意么?”

弘虔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却也知道外祖是为了自己好,按捺住性子又听了几句叮嘱,再这么下去,她真的会和外祖呛火,倒是会弄得不欢而散。索性便借口要去看明日归宁备的贺礼备齐了没有,二人向穆国公行了退礼后让辨明推着离开了跃然亭。

一路上枝头的雀儿却不知为何一直唧唧喳喳的,惹得弘虔更为心烦,指着栖在栀子树枝桠叫得正欢的那处,大为光火:

“辨明。你去,给本王把那雀儿逮住送过来!”

辨明呆滞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动了吧,不一定能抓住,白费了力气,不动吧,这就是不听王爷命令,会惹的王爷更加怒火冲天。

思来想去,辨明还是足尖一点,轻触树干,借力飞向了枝头——

果不其然,雀儿一时之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飞侠惊住,呼啦啦地全都四散逃命,最后唯余坐在树梢的辨明一脸苦相。

弘虔见此阵仗,乐了,摆摆手示意辨明下来,瞧见肩头还落了一片花瓣的辨明:

“穆大人,这些日子是不是没有好好练武啊?你瞧,雀儿都飞走啦!”

辨明摊摊手,又没了表情:

“王爷莫要打趣属下了。雀儿没捉到,属下倒是给王爷捉住了一朵花。还请王爷笑纳。”轻轻拿起肩头那片花瓣,张开手掌,递给弘虔。

弘虔“嘿”了一声,语气满是讶异,并不领情,怎么,辨明居然开窍了?难道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自己这位风流多情的王爷,木头也开花了?

“穆大人,可不要鱼目混珠哦。雀儿没逮到就是没逮到。”

辨明见此也不恼,将洁白的残瓣轻轻从掌心弹走,走向前,扶住了素舆:

“王爷,属下的轻功您也是知道的,何苦打趣属下呢。”

弘虔仰了仰头,深吸了口气,空气间尽是白蟾花浓郁的芬芳,像极了少女的欢喜,浓烈绵长:

“辨明。尔确定要娶那位翠绿姑娘为妻么?”

辨明一向平静的面色终于有一丝裂痕:

“王爷。道理兄长已然告知于我,其中种种属下也已考量良久。无论兄长抉择如何,都不会改变属下的初衷。属下知道,翠绿她虽是良家女子,但毕竟也算是从风月之地出来的,属下现在跟在您的身边,是有官职在身的,她怎么都与属下不相配。属下知道,以后难免会遭人耻笑种种,但是属下不后悔。那晚翠绿将自己许给属下的时候属下就决定要娶她为正室,且不论以后如何,属下的身旁,只会有这么一个人。”

“那就好。尔不悔就好....”弘虔的语调悠悠荡荡,飘忽着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王爷。咱们这次离京前要不要去灵虚寺一趟?”辨明总觉得王爷这趟回明城,心事有些沉重,他只想着可能与赐婚有关,而其中更深层原因,他究竟是不知了。灵虚寺是他们三人小时候学武的地方,而王爷的师父了悟大师更是儒释道三家绝学集大成者,武学造诣又极高,若是有他开解,想来王爷的心结能好些罢。

“这么多年头没见过师父他老人家了。不知他身体如何了。”她和师父少有书信,了悟常云游四海,行踪不定,信件中的内容不能为外人窥见,她也不能写信到灵虚寺。这些年间只是偶有只言片语从三川五岳的某处寄来罢了。

“明日从相府去罢。”弘虔蹙了蹙眉,有些头痛,太阳穴不住突突地跳。

“王爷...我们是去东房还是西房?”过了一会儿,辨明开口,在岔路上犯了难,只好试探着问正在阖目养生的弘虔。

“西房。”弘虔抱了抱臂,眼睛都未睁开。虽是没了那么抗拒,林涧寒的家世样貌脾性皆佳,照顾自己也很悉心周到,但她并无有太多想与她举案齐眉的想法。

辨明愣了片刻:

兄长不是今日还跟自己说王爷和王妃相敬如宾,颇有些郎情妾意的意思呢吗?

瞬息间恢复了神智,推着素舆前行。一路上不住的有丫鬟小厮前来见礼,弘虔懒得应承这些,眼皮都没抬。

任由着辨明将自己推到了西房。

“属下给封夫人请安。”直到辨明的请安声才把弘虔从浅寐中唤起。

睁开眼,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正咬着唇坐在桌边,辨明已经识趣地从屋内退了出去,站在门外留神着房内的动静。

一时之间喉头滚动,弘虔有些讷讷,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没有责怪,没有质问,甚至不曾有酸意。封清月放下手中的活计——那个未绣好的赤色锦囊。绕过桌子,来到素舆边,声音有些颤:

“王爷...”还没等说出下句,弘虔温声:

“喊我阿虔。”她分明看到封清月眼中泪意朦胧,爱怜得紧,搭上扶手站了起来,长臂一揽——

零零星星的哭泣声才从弘虔怀里传了出来。

纵然封清月早已知晓弘虔与罗绮烟的事情,也曾经宽慰过,自我开解了不少,本以为入宫,她携了自己,而未携罗绮烟,表明了便会娶自己入府,而罗绮烟只是风轻云淡的一笔,寥寥带过。后途中阿虔对自己照顾悉心,夜宴请旨赐婚种种更是坐实了她的女儿家心思。正当她以为夙愿得偿,苦尽甘来的时候,却不想被一位家世样貌才学俱佳的女子捷足先登。虽然她也知道敞文的王爷身份不会娶了她做正妻,但如若自己一人,也未尝不好。京都女子千千万万,各有千秋,而林涧寒据说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在明城虽无人脉,但风言风语的,也从虔文殿内的宫女太监和国公府内的丫鬟小厮那里听到过不少。

她有些惶恐,与这位京都贵女相比,她又有什么呢?她没有傲人的家世,她没有满腹的才学,她没有绝佳的容貌——她一无所有。

大婚第一日阿虔入宫谢恩,她只是稍稍有些难过,却依然翘首盼着她早日归来。却没曾想,下午的时候宫中先是传来王爷被留在虔文殿的消息,接下来竟然是弘虔不知何故,突然病重,昏厥吐血,沉睡不醒。

她担惊受怕到了今天一早,还是徐管家来告知王爷已经无恙的消息,她这才稍稍宽心了些许。

如今见心上人坐在素舆上,面色苍白,忧虑,委屈顿时诸多情绪翻滚,揉搓着她跌进弘虔的怀抱里,梨花带雨。

弘虔轻轻拍着封清月的后背,安抚着:

“莫要难过了。吾这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么?”近来从入宫到新婚,她对封清月多了几分上心,不愿自称“本王”显得与她生分。

“妾身...妾身...”封清月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说出的语句支离破碎的。

弘虔被死死搂住,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倒像是封清月要把她揉在骨头里一般。但美人的眼泪属实太多了,都说梨花一支春带雨,暖暖此次不像是和煦曼妙的春雨,观之倒像昨日天公震怒,电闪雷鸣的夏日的倾盆大雨了。

王爷此刻倒是难得的耐着性子,柔声不住安抚着受惊的封清月。

最后倒是封清月先不好意思了,从浸满药香的怀抱里退了出来,弘虔顺势将自己的锦帕递了过去,牵住她垂在腰间的柔荑,走向内室桌边:

“哭了恁久,渴了罢?喝些清茶润润嗓。”

“你又笑话人家!”封清月两颊飞上了一团红晕,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是羞得还是恼得了,说完后,才反应过来没有用敬称,刚想告罪,弘虔却微微笑着,面上未见责怪之色,轻轻将人揽在怀里:

“怎么,本王的王妃过了府反倒是与本王生分了?”

封清月将茶盏放下,安心窝在弘虔怀里,像一只餍足的小狸奴。微微仰首,瞧见她光滑瘦削的下颌:

“阿虔——”封清月温柔地唤着,声音都像裹挟了甜腻的蜜。

弘虔的眼色有些游荡,听闻此言,垂下头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在呢。”

封清月觉得满足了不少,从前婚前都是自己照顾她多些,可现在看来,阿虔也是个妥帖的人呢。

弘虔觉得有意思得紧:

“莫不是女儿家都有两副面容?”

婚前的封清月操持王府的进出款项,操心绮罗楼项目支出,又要忧心自己是否康健一时之间免不得左支右绌,分身乏术,而今婚后在京,离手了那些繁杂的活计,女儿家的娇态倒是一览无余了。

封清月满心满眼里只有这个让自己欢喜的心上人。

“暖暖,你用了早膳不曾?”虽不想打破这氛围,从晨起至今,她就喝了几盏清茶,现下腹内空得紧。

封清月从弘虔怀里退了出来,发髻稍稍有些散乱,揉了揉眼睛:

“妾身这就召人来传膳。”

陪着用罢了早膳,弘虔这才觉得舒爽了些。唤了小厮去冰窖取了冰送过来,用厚实的帕子裹紧,仔细盖在封清月红肿的眼睛上,说道:

“暖暖。吾先出去一趟。有何事尽管告诉辨明,他会给你办妥的。”

封清月也不是个愚笨的,她知道阿虔这事要准备明日前去归宁的事宜了:

“清月在这儿等阿虔回来。”说着,就要摘下帕子去送她。

弘虔按住了她的手:

“不必了。好好照顾自己。吾走了。”

说着,离开了内室,将辨明留在了西房,虽还是觉得有些疲乏,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没人注意在僻静处又悄着捻了一粒补丸吃了,这才闲庭散步般走向东房。

走至东房的路上,看到多是仆役们来去匆匆的,想来应是在清点明日回门之礼的一应物品,一路上的丫头小厮见了她都忙得见礼,补丸的效用渐渐起来了,性质五脏六腑,弘虔明显地觉察出有一股暖意游走于自己的经络之中,心情也更好了些,背着手,慢慢悠悠地朝东房走去。

东房那边,行至内室,林涧寒正在由身旁的丫头服侍着用膳,弘虔拧了拧眉头,想了想,这好像是林涧寒的陪嫁侍女,什么名叫知书的。

“王爷用过早膳了不曾?”林涧寒停了箸,行了个家礼,神色温柔,说着就要让知书再去准备一副碗筷来。

弘虔摆摆手:

“不用。本王在暖暖那边用过了。”

林涧寒也不恼,神情依旧平和,吩咐知书将小厨房新做的川贝雪梨枇杷水端来:

“今儿一早在辇车上时,妾身听见王爷又咳了。离宫前妾身特地问过李院首,他言王爷早有咳喘之症,便给了妾身这个方子,说是对王爷的肺热是极好的。”

“哦,劳烦王妃了。”弘虔也没见得有多动容,中规中矩地说了一句。

正在弘虔拿着汤匙一口一口舀着软烂的果肉的时候,外面有人通传说是明日回门之礼的一应礼品皆已经备齐,弘虔加快了进食的速度,片刻功夫瓷碗就见了底,林涧寒见他用得自在,正要问是不是需要再要一碗,弘虔拿帕子拭了拭唇角,让人端来香茶漱了口:

“本王去看看礼品备的如何。”

望向弘虔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林涧寒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只是将煮汤烧伤敷了药的左手往袖口里更拢了拢。

弘虔这次大婚,虽说是郡王的品级,但一应规格都是按着亲王的身份来操办的,回门礼品的规格也类比了亲王,徐庶这时也从库房那边赶到了东房来,见到弘虔,行了礼:

“属下给王爷请安。”

弘虔负着手,远远见到徐庶步履匆匆,待他站定礼毕:

“徐管家无需多礼。都备了些甚么?”

徐庶从旁边小徒弟手里接过清单,一件件地报着:

花银三百两,杂色紵丝三十二疋,红绿罗销金束子九十六箇,北羊四只,红绿绢销金盖袱四条,红麻索四条,酒四十瓶,红绿罗销金盖袱四十条,果四合。

见已经备齐,徐庶作为国公府多年的老人了,办事自是妥帖,她也不愿意在此等琐事过多磨缠,带着思慎就出了府邸。

2022.6.19写

小剧场——————————————————————————————————————————————

幸亏是在外祖家大婚的,若是王府的话,这些礼品不得自己花钱?瞧着琳琅满目的礼品,弘虔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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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肆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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