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聪慧的人也能从寥寥言语中猜出十之**来。而了悟和弘虔便是如此,在外人看来,师徒二人你来我去的,像在打哑谜,但实际上,弘虔清楚,了悟也清楚。
了悟幽幽地叹了口气,也没打扰她,不过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不知神游甚么的徒弟,有些话他没说,是因为不能说,虽然这些年来敞文已初长成,知道隐忍和以退为进,故人所托他也算是没有辜负。只是有些事现在时机不成熟,还是不能吐露分毫。只是有些唏嘘和感叹,当年入寺学武时,她尚且时懵懂不知事的顽劣幼童,后时光飞逝,音讯寥寥。今朝得见,自己亲手教出的徒弟学会了伪装和狡黠,配着这副好皮囊,倒像是“玉面狐狸”,难为她了,想必那位没少使绊子罢,他年的痴顽早已不见,如今她多疑敏感,连自己这位师父也抱着戒备和试探。
弘虔虽对这些在四书五经之外的旁支末节没甚精通,但天象也是做皇子时的必学课程,她也是稍稍有所了解的,正是因为清楚,故而烦躁。若是诸事不明,师父稍稍换个话术哄骗自己也能换一份心安。
了悟捻着佛珠,一派淡然:
“敞文。这世间事,无谓繁华与凄然,无谓显赫与低微,都做不得数的。待他年,王侯将相,达官贵人,皆不过是黄土陇中一具白骨罢了。人生而在世,要有佛心。切勿造太多杀孽,纵然有诸多的不得已,你想惩恶不假,但这善与恶你我非佛陀,又怎么辨的清楚呢?行正人,做正事。为师也知道,你此次来寻我是为了甚么。你要明白,这美人在怀虽好,于你而言却是危险重重。然,虽如此,既来之则安之,生人要防不假,但若是人家真对你有情意呢?切莫辜负了眼前人。”还没等弘虔缓过神来,了悟轻饮了一口茶水,润下喉头的不适,继续滔滔不绝:
“你的情路坎坷,即使我能推演也只是窥到十之一二,这是你的磨难,亦是你的福祉。只是我奇怪的是,你命犯桃花不假,为何你命中还会有子嗣?”弘虔刚想驳论一番,紧接着了悟就接过了自己的话头:
“不对不对,怕是我近些日子推演命格次数太多,出了纰漏。又或是许久没有卜卦,手艺生疏了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啊,你记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自己把握好度就好,至于那位,你也不必担忧,有些运数和气数不在他身上,和你一样,你的命息被掩去,非高人不可窥得,他的一切,不过是被人逆天改命罢了。夺他人之造化,后势枯竭,必得反噬。做好你的富贵王爷,保你云王府上下的性命无虞,其余的,天道有常。”
弘虔看着越说越起劲的了悟,都怀疑自家师父是不是违反了戒律,趁自己不备时偷偷饮酒来着,不然怎么能把这等能让二人片息之间头颅落地的秘辛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来说,幸而这小院清净,少有人到访。不然万一出个什么岔子,被有心之人听到,自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吹了个暗哨,思慎听闻,便三步并作两步地疾步从院外赶来。
见到对席而坐的两人,思慎先是弯腰合十,向了悟大师恭敬地行了个礼。了悟颔首,弘虔略微有些不安,打了个手势制止了见礼的思慎,指了指屋檐的方向,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悄声前去查探院内是不是有旁人。
在明城,总归不是自己盘踞扶植势力的地盘,弘虔隐约的,总是不可控地冒出许多担忧和恐惧来,了悟见到徒弟这副草木皆兵,惶惶然若惊弓之鸟的样子,落了不忍,宽慰道:
“无碍,为师的功夫,你还信不过?”
是了,自己学武数年,学到的也不过是师父武艺的皮毛,倘若连师父也察觉不到有生人靠近,更何况武功比自己还稍逊一筹的思慎呢?深吸了一口檀香,心中安定了许多。
至于仍在飞檐走壁查探的思慎,就随他去吧,正好,那日的迷情香的账还没给他算呢。可怜思慎,本来悠哉游哉地守在院门口的树荫下叼着狗尾巴草聚精会神地看蚂蚁搬家的,现在要在虽然日头渐渐下去依然炎热的屋檐上大汗淋漓着。
陆陆续续地,二人又闲谈了许多,弘虔的心结也渐渐解开了一些,等日落时分,天气不再酷暑难耐时,弘虔才招呼着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还没歇过来的思慎,一路抄近道用内力做底,轻功回了国公府。
回到住处,累得直接瘫在地上的思慎是敢怒不敢言,不知道自己又怎么得罪了自家王爷。
这一日来神经紧绷的弘虔终于有了松缓,从门口回房的路上随手招了一个小厮,让他麻利点去告诉外祖一声她已回府,只是着实奔忙许久,回房歇息了,安排好后弘虔来到内室倒头就呼呼大睡,期间府内寻思慎不得,撞见了辨明才被告知王爷已归的消息,便前去房内,为其换了亵衣擦洗了身子不提。
次日寅时时分,便有人来唤说是已经日旦了,请王爷起身更衣。弘虔昨日去灵虚寺一行,喜忧过度,加之身子刚好,有些疲累,还没歇过来,一大早的居然有不开眼的扰她清梦,气得她掷了手边的金丝软枕出去,紧接着破口大骂:
“给本王滚出去!”听见房内传来的意料之中的声音,辨明无奈地苦笑,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空留徐庶与一干人等在外头面面相觑。
今日本是云王妃回门的大日子,昨个儿穆国公特意叮嘱徐庶,交代他事无巨细,上上下下都得掌眼打点好才是。毕竟王妃归宁是从国公府出去的,全明城的眼睛都看着呢,若有个什么,自己这张老脸无光不说,云王也得落人口舌。也因此徐庶不敢有丝毫怠慢,特地安排国公府上下仆役早早地起来准备,只是所有事情都料理了七七八八,连新妇都已梳妆打扮好,正主此时却窝在房间内大动肝火。
辨明是领教过自家王爷晨起时困意未解时的威力的,暗骂自己猪油蒙了心,在徐庶的百般恳求之下给自己揽了一个苦差事。心中叫苦不迭,只希望今日是大喜的日子,王爷不要计较此事才好。
思慎昨晚累得狠了,倒下便睡,只能辨明接班当值守在弘虔房外。辨明今儿起来盥洗的时候都轻手轻脚,没敢吵醒他。辨明一夜未得好眠,此时困意正浓,脑子也不太灵光,现下一大帮人吵吵嚷嚷的,说什么的都有,也没个商讨结果出来。思慎的住处离得近,也被聒噪的声音闹醒了,起身披衣去查看外面的情形。正纳罕为何一大帮子人围在王爷屋子前叽叽喳喳的,吵人得紧。后随手招了一个挤在外围凑热闹的小厮,问发生何事。小厮如此种种将来龙去脉说清楚,思慎瞥着盈动的人群,忍不住暗骂自家的蠢弟弟,这种触霉头的事情也敢担下,像来时一般,找个人去向夫人禀报不就得了,大早上的一群蠢人还惹得王爷不快。
兄弟二人皆未得好眠,困意正浓。脑袋不甚灵光,想起今天还有要事要办,思慎也只能招呼一个小丫头,让她去西房去请封夫人过来。便折身哈欠连天地去盥洗换衣,至于辨明,当值了一晚,只是陆陆续续打了几个盹,现在被吵得头痛,跟徐庶低声耳语几句,让人群散了,便回房去了。刚才在人群中恍惚见到了哥哥的身影,想必他已解决此时了吧,既如此,自己也没什么可忧虑的,安心等着王爷起身传唤便是,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抓紧眯一小会。
人群渐渐散开,思慎真不知道徐庶是怎么做这么长时间王府管事的,连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若是徐庶听见思慎的抱怨,肯定要大呼冤枉,实在是王爷幼时的脾性太过阴晴不定给自己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这才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幸而不大会功夫小丫头便领着封清月过来了,徐庶见到封清月,刚想行礼,封清月吩咐身边刚来的侍卫名叫李敬的去扶起要弯腰的管家,福了个身:
“妾身见过徐管家。”
徐庶一见封夫人到来,便知道是自己的救兵来了,赶忙起开,为侧妃让了路。封清月亦是颇有大家风范地微微点了点头,让素执和李敬留在房外,自己只身一人进了内室。
弘虔此时睡得迷迷瞪瞪的,朦胧之中听见似乎有声响,刚要防备抽出枕下的物件,紧接着一阵熟悉的茉莉清香钻入鼻腔,她便放松了突然紧绷的神经。
“你怎么来了?”佳人来访,弘虔自然不能继续赖床,坐起了身子,问道。
“妾身来为王爷更衣呀~”封清月见到弘虔一副神情涣散的模样,俏皮地眨了眨眼,声音娇媚婉转。
弘虔回了回神,拍了拍床沿,示意封清月坐过来,她总觉得入宫这一趟自己这位美娇娘变化颇大,从前的她总是默默地,像只只知道耕耘而不问收获的黄牛,携她入宫,考量着不仅是忧皇兄指婚更是存了试探的意思,而暖儿不问这些,只是不语不言,为自己打点好绮罗楼这桩不小的进项,以及王府内外繁冗的大小事宜。以前只觉得她踏实对自己劳心劳力,也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无名无分的,之前下药试探又存了些许愧意,便有了宫宴请旨赐婚一事。而如今,她愈发水润娇俏了些,满身满眼,举手投足间,尽是春意盎然。这令自己愈发欢喜,迷醉在这场繁华瑰丽的梦中。
“昨夜睡得可还安稳么?”弘虔轻轻揽过,来得匆匆,佳人白皙的颈间和垂落的青丝显得如此诱人,撩起细碎的发,声音喑哑。
封清月只觉得熟稔的药香像被藤蔓缠满,跌入这个满是药香的怀,她一瞬觉得自己像是幼时看见的那只被网困住的飞虫,对方眼神炽热,像盛满了火,此生再也不得逃脱。
都说**苦短日高起,弘虔很想不管不顾地纵情声色,但是现实条件不许,怎么说两人也是有了更高更深层次的交流,封清月自然知道她的夫君所求的是什么,今儿情况特殊,有要事在身,当然不能毫无顾忌地陪她胡闹。
“妾身自是睡得极好,只是少了夫君在侧,总是缺憾的。王爷,妾身服侍着您更衣吧。”这一大早的,封清月可没想着引火上身,作势就要站起来为弘虔更衣。
弘虔喉头一阵轻滚,觉得嘴唇有些干涩,轻轻舔了舔:
“暖儿莫要难过。今晚本王就去伴暖儿入眠。”
封清月看着不知餍足的这位,不禁暗暗觉得有些好笑,起身去屋外安排素执去安排,自己要伺候王爷盥洗,而思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神采奕奕地候在门外等着通传了。思慎自然也没逃过跑腿的命运,被吩咐着去取王爷熨好的衣物来。
弘虔在屋内听着外面的动静,起身下床,赤脚走到桌旁,灌了一大杯凉茶,熊熊烈火带来的干渴得到了缓解,舒服得眯着眼,慵懒地靠在躺椅上:
“暖儿此番,倒是很有主母的样子呢。”
思慎办事一向麻利,不多时就取了熨烫得挺括的服饰送了过来,那边素执也将盥洗的一应物件准备齐全,服侍好那厮冤家盥洗更衣之后,怕外面的徐庶等得急,封清月连哄带骗的将弘虔从房中带了出来,刚要踏过门槛时,默不作声跟在身后的弘虔却突然使了个坏,在她耳边吹了一口热气:
“暖儿今晚要召本王侍寝吗?”本想满揣着坏心思地再做些什么,但两人已经快要踏出门槛,属实不妥。
封清月霎时间却红了面庞。
见正主已经准备妥当,徐庶禀报说是还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得亲自盯着才放心,弘虔挥挥手,让他去了。本想着能带暖儿四处逛逛,但想到还有事情要处理,便和封清月分开了。
没多少时候,各项事宜都落了地,弘虔这才慢慢吞吞,有些不情愿地去见林涧寒,与自己这位结发妻子携手,浩浩荡荡一行人抬着礼品去向相府。
同国公府一样,相府上下也是早早就起身预备着这位新姑爷的到访了。平日里的寥落也消失不见,连一向沉稳的的林逋也不似运筹帷幄的样子,一会儿瞧瞧吃食准备好了没有,一会儿再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眉角眼梢都挂着笑意,甚是欢喜。
等仪仗将要走到相府门前时,林逋早已领着一干人等在府外候着多时了,云王此次携妻回门,林相这个做岳丈的,算是给足了颜面。
弘虔平日里虽是行事乖张,甚至说目无王法也不为过,但是在大事上从来谈吐谦逊,没含糊过,泰山以礼相待,她自然是笑脸作陪,举手投足间稳重而又不失君子风度,面如冠玉又谈吐文雅谦逊,丝毫不见城中口口相传“骄奢淫逸”的浪荡做派。只教服侍在一旁未出阁的小丫头忘了手上的活计,看得痴了。
林涧寒的母亲去得早,林逋独自抚养幼女长大,在漫长的岁月中婉拒了诸多提议续弦的好意,如此思念着亡妻,就这么恍恍惚惚过了半生。而今望着跟在这个陌生男子,温婉多情,巧笑嫣兮的独女,他有些心酸却也觉得遗憾终于填满。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钤钤,他年如若我们两人黄泉下相见,那尘世百年白头的誓约还得作数啊,你可不能忘了我。
自己拼了这张老脸,枉顾了那么多的条条框框,终于圆了爱女一片女儿家的痴心。瞧着云王也是个懂事的,宦海沉浮这么多年,虽说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那位,可他总是觉得与先皇相比,执政还是欠了许多火候,喜怒形于色对帝王来说是大忌不说,乃至国事的处理上也太过独断,不能察纳雅言......
但是这些事不能为外人道也,在其位谋其事,他能做的,不过是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如今君上多疑,倘若多言,便有僭越之嫌。他现在只盼着,女儿和云王能够好好过日子,到时候生下一男半女的,那时他也能向皇上乞骸骨,能让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埋土的人有些许安慰,享受含饴弄孙之乐。
总体而言,这趟回门之宴弘虔是比较愉快的,知晓往来侍从中或多或少有些眼线,她也不急不躁,饮酒间,抽了个空当和林相闲聊了许多,不外乎是些会对林涧寒好的保证云云。林逋知道这位虽是顽劣但却是真性情,忽然之间要他娶一个素未蒙面却位高权重的世家女子也是有些强人所难,但以后日子还长,两人感情急不得,得慢慢培养,加之他一个做父亲的,不好太过于过问女儿的私事,也就没过多过问小夫妻的情感生活。
酒足饭饱,宾主相谈甚欢。回门日,新婚夫妇是不得留在娘家的,今日行程紧了些,弘虔承诺行至江南会多修家书寄至明城,拱手俯身,夫妇拜别林逋,这才回了国公府。
2022.8.19写。
突然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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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了悟大师滔滔不绝,诲人不倦的精神,让我想起了我少年时代在办公室里挨骂时被班主任支配的恐惧.......求弘虔此时的阴影面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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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伍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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