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许久没有回自己的王府了,当时搬至别院时,只稍稍带了些身旁亲近的人,后进京祝寿,又遭逢皇兄赐婚,耽搁了不少时日,晋品衔,授封号后,王府自然要随之修缮——喜的是从始至终,没有动自己私库里的一点银子。
只是弘虔颇感头痛的是,后院皇兄赐下的那些美娇娘应如何料理。当时给了侍妾的名分,那便是受皇恩,宗人令亦将这些虽无**之实的女子登记在册,帽子已然扣在弘虔身上,无论如何都是推脱不得的。即便是自己誊写休书发往这些女子的娘家,怕也会因被皇族退亲蒙羞而不愿认这些外嫁女。泓朝风气甚是开放,但对女子的禁锢与束缚却与前朝不分伯仲。然,底细打探不清,弘虔心中难有安稳。只是思慎和辨明返江南后就要忙着准备大婚事宜了,这般私密盯梢的事情交由何人呢?
至于大婚的具体事宜还需返王府后多番商讨。而王妃的辇车属实不是议事的上乘之选,将此事告知后,弘虔也没多做停留,匆匆跳下马车,返回到自己的马车里。
路途遥远,虽经过一夜的休整,但人困马倦,都有些昏昏然。田里的秧苗打着蔫儿,也有不少禾田的秧苗已经半枯焦。阴凉处少见荷锄的农夫休歇,多是步履匆匆地前去侍弄土地。今年的光景不好,隆冬也未有瑞雪。雨水节气时亦是艳阳高照,都说“春雨贵如油”,今年开春到现在,还未曾下过一场雨来。
“若是再这么下去,怕是个灾年。”弘虔无法入眠,百无聊赖之际掀开厚厚的帘幔,望见的是如此困景,不无忧心地想。去年多地粮食歉收,足粮的州县不足四成,还是皇兄下令开仓放粮才稍稍缓解百姓之苦。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弘虔突然想到夫子也曾温声细语地叮嘱过堂下似懂非懂的几位孩童。
罢了。这不是自己这个富贵的闲散王爷该考虑的事情,纵使胸中有千般良策,吐露半分都有染指逾矩之嫌。还是将师父的叮嘱记在心间,蛰伏着活,毕竟,自己这项上人头保住才能妄谈以后事。
经过两日的颠簸,一行人等终于能来到离江南最近的一座驿站稍作休整。
弘虔与林涧寒的婚事是在京中举办的,虽是奢华隆重,但毕竟时间赶得紧,许多仪式便从简。而如今回封地,理应由南康牵头,一应官员作陪,京中礼部来人,联手操办郡王婚事的。只是弘虔看见来时路上的民生百态,心中郁结得紧,不愿再大动干戈,消耗民力。若是继续如此劳民伤财之举,她只会觉得有些愧对父皇。
“婚事既然已经举行过,那便没甚么再二的必要。周侍郎既然来江南一趟,本王也不能让你不好交差。待打御街走过后,侍郎大人便快些返京,本王会上折子如实禀报皇上侍郎大人的辛苦的。”弘虔抱臂,凝视着喂马的思慎和辨明,语气轻快地对身旁的周瑾说道。
周瑾等人披星戴月地赶路,早已累得腰酸背痛,因王爷面前不能失仪,都只能强忍着不适。想的是到王府便可以舒舒服服地安歇了。初闻弘虔这么说,周瑾还以为是自己走神听漏王爷说的什么,会错了意,小心翼翼地开口:
“王爷,您是说...不办婚事了?”
弘虔斜斜地睨了一眼拱手的周瑾:
“观侍郎年岁不过而立之年,若是采听官有疾,可让本王府上的李御医一瞧。”
周瑾暗骂孙尚书那老匹夫绝对是知道了什么内幕,当魏公公去礼部选人的时候忙不迭地推辞说自己身体有恙,难承舟车劳顿之苦,而子厚身强体壮,才是上上之选。而自己也是鬼迷心窍,觉得圣上怜惜手足,若是将江南之行办得漂亮,也有极厚的封赏不是。
在马背上颠簸流离时,周瑾还安慰自己说无碍这都是圣上和王爷对自己的考验,看的是能否吃苦耐劳,能当婚事之责。结果好不容易从马背上下来,两股内侧磨得还在隐隐作痛,王爷竟然说婚事不必操办了...那为何在京城时不早说,还让自己平白受这一遭!周瑾此时只想赶回京中,趴在自家娘子怀中痛哭,控诉王爷的腹黑行径!
周瑾性子欢脱,甚至还不如平日里的思慎沉稳,朝堂之上也经常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又加上为人极爱出风头,常常自告奋勇,却办砸事,但有周太师坐镇庇荫,谁又敢置喙什么,你没看皇上对此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整以暇地去看这位跳脱的周公子又有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若是别的王公大臣,周瑾少不得觍着脸磨缠一番。但是面对这位混世魔王,你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只能诺诺:
“多谢王爷美意,只是李御医名满天下,下官这微疾,待回京就医即可,就无需劳烦他老人家了。”
只是哀叹自己的封赏怕是要泡汤了。
弘虔乜了一眼苦大仇深的周瑾,不再理会故作正经的周瑾,自顾自地去女眷那儿寻林涧寒去了。
驿站官员也早早准备好迎接新晋郡王的弘虔及将将迎娶的王妃,只是弘虔从马车上纵身跃下后便饶有意趣地盯着思慎和辨明两位大人喂马,而后与周太师的小公子相谈甚欢,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小官,哪有什么胆子前去惊扰这些京城来的大人物。
幸而王爷终于想起还有正事要办,过来寻在门前等候已久的王妃了。待走到一行女眷前,由林涧寒带着,款款向弘虔行礼。躬身轻扶起屈膝的林涧寒,弘虔眉目含笑:
“舟车劳顿,王妃是否不适?”
“回王爷,妾身无不适。”
“那便好。你们,也都起来吧。”弘虔扬袖,对匍匐的众人说道。
等驿丞将弘虔等人领到厢房后,便带着手下离开,挥退贴身伺候的侍女们。
房内顿时没了人气,显得过于冷清。
“王妃。本王有一事想与你商讨。”弘虔轻饮一口将将泡好的香茗,率先打破了沉默。
林涧寒转头看见正色的弘虔,隐隐有些不安:
“王爷请讲。”
“这几年府内庄子收成不好,去岁又免了赋税,现下无甚存银。接下来思慎和辨明成亲耗资颇巨...故而...”弘虔欲言又止,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
“所以王爷的打算是,不想再行拜堂礼?”林涧寒读懂了弘虔言辞中的吞吞吐吐,心中凄然,黯下眼神,袖中的柔荑被指甲掐得发红。
“将思慎和辨明两人婚事办妥,本王别无他求。”弘虔不敢转头去看林涧寒的哀色,装作镇定地放空眼神。
“既如此,妾身听命。”听见这么蹩脚的借口,林涧寒只觉得有些好笑,至于思慎和辨明成亲的嘱托之事带来的欢喜早已荡然无存。
“本王在此多谢王妃体谅。”弘虔面子上也挂不住,离开了林涧寒所在的厢房,让人领路,去封清月那儿了。
弘虔此举,属实有些莽撞。但她又一向随意纵性惯了,在京城的婚事本也不是她所愿,被束缚着完成了大礼。而今回到江南,弘虔实在没有兴致再去筹备,再去做一次新郎官。她不想再让封清月难过,更是存着私心,不想那阁楼上清清冷冷,信手抚琴的女子知晓,不想让这江南的百姓妄议,说什么自己和林涧寒如何如何般配,如何如何郎才女貌——她只觉得甚为刺耳——没人知道自己百般不情愿。
陪着封清月小坐了片刻,略微说些闲话。思慎前来禀报说是万事俱备,弘虔想了想,差他去寻一件面具来。
思慎不知道自家王爷又有着什么主意,但又催得紧,便扒了暗卫十三的面具,颠颠地送至主子面前。
弘虔一直很满意思慎的办事效率,接过黑漆漆的面具,扣在面上粗试,大小倒也正好合适。觉得颇为满意,继而让站在一旁忍俊不禁的封清月为自己系上。
婚事虽是不办,但按礼,弘虔还是应该骑着高头大马,新郎喜服,打马从御街而行前往云王府,江南的大小官员在两侧迎接,之后再带着贺礼登门观礼。弘虔一行人在驿站稍作休整,一方面是腾出时间留给王府打点仪仗,另一方面也是让官员们有个准备。思虑再三,弘虔还是派辨明前去南康那儿传信,让大小官员不必夹道来迎,婚事亦不愿劳民动众,便先搁置了罢。舟车劳顿,现已倦怠至极,至于接风洗尘等宴席,本王身子羸弱,难当往来恭贺劳形,就不去叨扰各位大人的雅兴了。年下光景不好,旱涝不均,至于江南百姓,也应沐受皇恩,同享郡王大婚之乐,待行至王府后,还望南大人与王府掌事一道开设粥铺,救济城外流亡至此的灾民。交待完辨明,弘虔还是不放心,特意叮嘱:“你且告诉各位大人,贺礼送到门房即可,不必来打扰本王休养。”
却说收到辨明口信后,众官员瞠目:第一次见到要礼要的这么冠冕堂皇的,还不给饭吃!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却又只能和血吞,提着袍子匆匆从南府出来催促轿夫快些回家准备贺礼。
这边弘虔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垂首,拿着一串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佛珠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封清月柔柔地,坐在弘虔右侧的椅子上,撑着下巴也盯着弘虔瞧得入神得紧。思慎领着一众下人捧着喜服,也不敢催促,生怕惹急了这位主儿再弄出个什么惊世骇俗的壮举来不好收场。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纵使平时沉稳的思慎此刻也有些站不住了,几次想上前去打断王爷的动作却又只得生生顿住脚步。他怎么能看不出来王爷心中的万般不情愿,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耽误了吉时,怕是会惹人非议。
封清月又岂会不知弘虔的所思所想,她心中也有些不快——她从来不希望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哪怕是当今的郡王。只是看到火烧眉毛却又不得不按捺住的思慎,有些不忍,安慰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王爷...”封清月歪着头轻轻唤着。
“嗯?”弘虔收回垂在珠子上的视线,看着封清月。
“吉时已到呢。王爷快些更衣罢?”
“嗯。”弘虔从鼻腔里发出简单一字,将珠子丢在地上,拍了拍手,撇撇嘴,极为不情愿地跟着思慎去了内室,侍女们手捧着案子鱼贯而入。
而林涧寒和封清月,自然也要像在明城那般,换上嫁衣,坐在轿辇中,仪仗紧随其后,热热闹闹地前去王府。
待更衣毕,弘虔将候立在一旁的思慎喊来,安排他:王妃的轿子既然先行,那便让夫人的轿子紧随其后,也从王府正门抬进府中罢。思慎本欲反驳,建言说此举不妥,如若传至京中少不得一番风波,但抬头看见藏在面具后的弘虔,恐惹不快,也只能点首称是。
弘虔这才面色稍霁,摸了摸颅后的带子,转身出了内室。先行走到驿站前,由思慎扶着,跨上了那匹身缠彩带的高头大马。
江南自古以来就是鱼米之乡,繁华富庶之地,多得是烟花巷陌,多得是楼台亭榭。且,江南多举子,这些年金榜题名的士子更是不在少数,与江北遥相呼应,各自占据了半边朝堂。弘虔受封江南后,并无太多可与当地官员结交的机会,暗处有皇帝的眼线探子多如鸿毛,明处是南康忠君,断然不可能让弘虔有任何拉拢机会。
从前是弘虔无意,寻摸着既皇兄不放心,她便一味纨绔,做个诸事难成的无用之人,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做她的闲散王爷也就是了。只是方才思慎悄然耳语的是,似乎绮罗楼里有些心存不轨的人,想要打罗绮烟的主意。弘虔自然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她那端坐于金銮殿的龙椅上的皇兄手起刀落,更何况此事涉及了罗绮烟——这是她从数年前就一直心心念念的姑娘。
黑金面具要遮挡的,从来不是寻常百姓,而是那个冷冷清清,信手抚琴的罗绮烟。
仪仗声势浩大,一路亦有唢呐吹吹打打,百姓们皆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想要一睹这位平时名不见经传,哪怕当年受封也未曾露出真容的郡王的英姿。只是新郎官一袭绯袍,面上由一张黑金面具将人挡了个严严实实,身形颀长消瘦,虽窥不见真容,倒难得的是气度不凡。而身后的两位新嫁娘一前一后,端坐于轿辇之中。人人都道云王好福气,一下子新得了两位美娇娘,一位是名门贵女,一位据传是常伴身侧的青梅,又授予了封号,可谓一时之间是风光无限,三喜临门。
弘虔这位正主却无甚喜悦之意,京都那次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耐性,只是途经绮罗楼时,她不无感伤地朝遥遥望了一眼,而后她再也不似离江南之前那般潇洒肆意,可以扮作寻常贵公子,带着思慎和辨明两人旁若无人地出入那烟花巷陌之中,桃红柳绿之地。而与罗绮烟,难道就要缘尽于此了么?
罗绮烟前些日子就听翠红翠绿闲来无事碎嘴说到今日郡王离京回府之事,今日便遣人告知夏溪说是身子不甚爽利,不愿有人叨扰,还望夏姑娘体谅。而翠红翠绿也在临街的地方找了位置看热闹,还非要拉着罗绮烟一起,罗绮烟从来拿这两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没甚么办法,便也遂了两个人的意。
“姐姐,你快看!那位骑着骏马的,怕就是咱们的新郎官王爷了!”先开口的是翠绿,她早早就趴在窗口等着一睹王爷的真容了。
等到弘虔打马走近,翠绿迫不及待地拽着本在为罗绮烟添茶的翠红,要她来看,翠红看见骑着马的人确实是卓尔不群,只是面容被一件黝黑的面具遮住了,翠红不无遗憾地想。
不知何时,罗绮烟亦走到了窗边,看见御街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领头的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春风得意,只是临近绮罗楼,那遥遥一眼,却陡然被自己撞见。只此一眼,一切便已昭然若揭。她随意打量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一直护卫在他身边的思慎辨明两人,想来是特地被打发走了。
翠红翠绿觉得新郎官身形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这人。转念一想怕是这些年来她们在青楼这烟花之地见到形形色色的恩客太多,恰巧与王爷身形相似,王爷身为天皇贵胄,怎可随随便便来这烟霞之所?
“小姐...墨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啊?”翠绿看了一会儿,觉察到罗绮烟的失常,她也觉得这迎亲队伍没甚么趣味,安慰道。
罗绮烟抬眸望了一眼窗,笑容满是苦涩:
“也许...他已经回来了罢?”
2022.9.28日写。
这一章卡文了,时间比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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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先让我在这里趴一会,先写新的,等写完再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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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伍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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