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宅门外。

姜渺和周强并排站在院子里，像两个被上了镣铐的犯人，低垂着头，面色灰暗，心里惴惴不安。

别墅的大门半掩着，女人尖利的训斥清晰地传出来。

“你真是不得了啊你！你知道陈教授是多厉害的一个老师吗？你知道为了帮你争取到一个名额我托了多大情吗？你倒好，还贴钱请别人去替你上课！我怎么有你这么蠢的女儿！”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是不想学嘛，谁给我补课都没有用，我学不进去！你们就算硬押着我去也没用，我听不懂就是听不懂，也不想学！”

紧跟着的是一个男人浑厚的低吼：“你现在都高三了，这个成绩连大学都考不上，你想怎么办？！”

“考不上就考不上嘛，你们不也没上过大学……”

“住嘴！”屋内传来清晰的杯子碎裂的声音，姜渺仿佛被当头砸中一般浑身颤抖了一下，咬紧了嘴唇。

屋内的女孩抽抽噎噎，话都说不清楚，“你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干嘛非逼着我去做？难道世界上只有上大学一条路可走吗？我考不上大学，还可以做别的事啊，你们不是有很多门路吗……”

屋内静了片刻，男人余怒未消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传出来：“给我回你自己房间，好好反省！”

姜渺从半敞的门缝里看见人影晃动，听见拖鞋踢踢踏踏踩上楼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似有所感一般抬起头，许嫣然的脸出现在二楼窗户后，隐约可见泪痕。

目光相撞的瞬间，许嫣然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猛然拉上窗帘。那一瞬间，她眼里的惊慌和心虚却没有逃过姜渺的眼睛。

姜渺还在回想着她的眼神，别墅的大门已然大开，许夫人从里面抱着双臂走出来，姿态依旧高傲优雅如天鹅，仿佛刚刚在屋子里大发火气的人不是她。

周强赶紧迎上去，挂着一脸讨好的笑，低眉折腰地说：“夫人，孩子不听话是要管教，但您别动这么大的气，注意身体要紧。这回都是我家孩子不懂事给您添了麻烦，我让她给您道歉！”

姜渺被周强强硬地拽了一下，手臂顿时火辣辣的疼，但也无暇顾及，把腰弯的很低，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许夫人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用不着！”

她皱着眉，冷眼看着姜渺，“道歉是最没用的事情。你家孩子欠缺管教，回头好好管管她，免得把人家好好的一个孩子都给带坏了。”

又转向周强：“你们回去吧，这段时间的工钱我会一分不少地结给你，但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周强眼角猛地抽搐一下，慌张又急切地说：“别啊夫人！都是这孩子的错，我一定好好教训她……我这就好好教训她！”

他转身一巴掌狠狠掴在姜渺脸上，力道很大，姜渺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直接被打得摔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周强还要再动手，被许夫人冷声制止：“行了！要教育孩子回家教育去，在这做给谁看呢。”

她看向地上嘴唇紧咬、脸颊红肿的姜渺，说道：“嫣然给你的那些钱，我也不问你要，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让我记住以后该跟什么样的人来往。作为长辈，我也好心劝你一句，贪图这种小便宜的人，不管成绩再好，以后也注定一事无成！”

褪去所有优雅的伪装，她面上只剩**裸的刻薄与恶毒。

姜渺喉间几度翻滚，压抑着脸颊的刺痛和头脑中催人作呕的眩晕，撑着身体站起来，倔强地挺直脊背，不露一分软弱。

她身上穿的仍是许嫣然的衣服，一件浅紫色带有蕾丝花纹的裙子，跌在地上添了褶皱，落了灰，看起来像枯萎的紫罗兰。

许夫人扫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嘲道：“不要以为批了层高贵的皮，就可以混入不属于自己的阶层。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就算是把书读出花来，也永远掩盖不了身上的穷酸味。”

轻飘飘的话语，姜渺却浑身颤抖，眼睛死死地盯住脚尖，铺天盖地的愤怒和耻辱感模糊了视线，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许夫人骂完就赶人，姜渺转身之前，又下意识抬眼望了一眼二楼。

窗帘不知何时掀开小小一角，后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姜渺知道，那后面是一双眼睛，一双目睹她被羞辱践踏，却又对自己一力促成的局面视而不见的眼睛。

回家的路很漫长，周强走在前头，步子迈得僵硬，两只手握拳垂在身侧，青筋紧绷。

他往常是有火就发，从不忍耐的性格，现在一反常态地沉默，只能说明，他在积蓄更为暴烈的怒气。

姜渺心头的不安越发深重。

到家之后，关淑丽听到开关门的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头，奇道:“你们两个怎么一道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

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周强进门后就杵在客厅，表情积云蓄雨，再看姜渺，她的脸上甚至有清晰的指印，已经高高肿起。

“这是怎么了？”关淑丽连围裙都来不及解，急匆匆上前要查看姜渺伤势，这动作却像引线，将周强的怒火彻底点燃。

周强蛮横地一把推开关淑丽，随后一脚将姜渺踹倒在地。

姜渺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倒在地上以后，身上又落下了雨点一般的拳头和踢踹。她紧咬牙关，身体蜷缩起来，手臂护住头脸，隐忍着承受周□□风雨一样的怒火。

屋里只有拳脚落在身上的闷响声、周强气极的咒骂声和关淑丽惊慌的喊声。关淑丽冲过来抱住周强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拖，嘴里发出呜咽的乞求声，让他不要再打了。

周强急怒欲狂，狠狠甩背将她掼在地上，猛踹了几脚。

“他妈的，一个两个的都是丧门星！老子辛辛苦苦赚钱养你们，你们就这么对老子！

“这么多年没给老子生个儿子，你的女儿还害我丢了工作，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们不可！”

他像一只狂怒的狮子，张着大口要狠狠撕咬血肉，关淑丽挨了几下拳脚，闷哼着没了声音。姜渺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她身上将她紧紧护住，将后背留给周强，承受他所有的暴力。

关淑丽眼泪横流，不断使力推她，气若游丝地说：“渺渺，你快跑啊……”

姜渺不跑，她绷着身体，嘴唇咬到出血，连一声痛呼都不发。

不知挨了多少下，姜渺被周强一把提起来，对她吼道：“钱呢？！”

姜渺缓缓转了一下眼珠，脑子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周强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头看着他，“不是说那丫头每星期都给你500块钱吗？把钱给我！”

姜渺头皮一痛，清醒了些，使劲摇着头，从嘴里吃力地吐出一个字：“不……”

又是一记掌掴。

姜渺头晕眼花，身体除了痛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她咽下喉间的腥甜，挤出两个字：“垃圾……”

啪，又是一下，这次是拳头。

姜渺声音反而更大：“人渣，杂种……”

周强怒极反笑，“行，犯倔是吧。”他扔开姜渺，转而向趴在地上拉着他的裤管不住哀求的关淑丽挥拳。

“不把钱给老子，老子就打死你妈！”

“不要！”姜渺目眦欲裂，横生了一股力量，扑过去抓住周强的手臂，哀求道：“不要打我妈妈，我给你，我把钱都给你……”

补课攒的四千块钱，最终还是全落到了周强手里。

周强清点完钱数，表情缓和了些，却仍旧不解气，又踹了姜渺一脚。

“他奶奶的，娘俩个都靠我养着，还敢背着我偷偷藏钱！”

姜渺痛得腹部紧绞，缩在地上半天不见出气。周强发泄完，便再也不想管这满屋狼藉，把钱踹进兜里，摔门而去。

姜渺双眼紧合，黑暗一波一波用来，要将她吞没。她在于意识的拉扯之中，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

费力地睁开双眼，母亲正望着自己不住热泪涌流，伸手想要摸摸她，却又怕触到伤口弄痛她，就这么停在半空颤抖着。

姜渺费力扯出一个笑，“妈妈，我不痛的。”

四肢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姜渺却强撑着坐起来，去扶地上的关淑丽。“我扶你去床上休息。”

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刚才情绪激动又挨了打，现在面有青紫，几乎要喘不上气，随时都会晕倒一样。

母女二人相互搀着进房间，姜渺将关淑丽扶上床，给她盖好被子，让她休息。

关淑丽的泪水就没停过，摸着姜渺的手呜咽着，“渺渺，我的渺渺……”

“别哭。”姜渺抹去她的泪水，笑了一下，“我又不疼。”

“妈妈没用，保护不了你……”

“不是的，是我的错。”姜渺忽然鼻子发酸，抿嘴忍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是我做错了事，才会连累你。”

原本想着，她多攒点钱，就能早点带妈妈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没想到，钱没护住，还连累妈妈也挨打。

愧疚和深深的无力感一起向姜渺袭来，把关淑丽安抚到睡着以后，她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床边。

一低头就看见身上的浅紫色裙子，沾灰带血的，格外刺眼。

姜渺心里忽然冒了一团火，眼睛都被烧得生疼，蓦地萌生冲动，想要将身上这件衣服，连同从许嫣然那里拿来的所有衣服全都撕碎烧毁。

身上很痛，脱裙子的动作怎么也快不起来，换下后又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口袋，摸到了什么小小的东西。

是一张揉成一团的便签纸。姜渺展开来，上面是两个字——“谢谢”。

字迹苍劲，被褶皱扭曲也难掩飞扬。

姜渺久久地看着那张纸条，鼻腔中的酸楚忽然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像决堤一样涌出来，呜咽声被死死压抑在喉间，却控制不住地泄露出破碎音调。

这是从另一个世界带出来的遗留物，只是安安静静存在着，便足以昭示她此刻的露狼狈不堪。

而那个世界，从来都不属于她。

姜渺忽然痛上心头，擦眼泪的动作像要生生从脸上剜去一块血肉，末了将纸条再次揉成一团，从打开的窗户里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