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痛？”

姜渺睁开眼睛，视线仍残留着斑斓，像是坏掉的胶卷。她缓了一会儿，右眼不适的刺痛渐渐褪去，她摇了摇头。

郑予安的面容近在咫尺却看不太清楚，但能感觉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右眼，严肃如一个检查病情的医生。片刻后，他果断说道：“去医院。”

说着便要去拉姜渺的手。姜渺连忙避开，“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有没有事医生说才算。”

“我真的没事，眼睛本来也已经快好了，不用去看医生。”姜渺把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牵，刚才被炫目的光晃到眼睛恢复了聚焦，眼里透露出犟气。

跟她比倔，郑予安就从来没有赢过。

郑予安收回手，退后几步，脸上表情又转归平静，却垂着眼，明晃晃地表示着不悦。

“对不起郑总。”这个时候似乎应该赶紧走人，但姜渺没办法做到视金钱如粪土，只能硬着头皮说，“但是扣工资的事情，还是麻烦您再考虑一下吧……”

郑予安伸手揉了揉眉心，声音还陷在不快里，听起来有些冷硬：“逗你的，没有人会被扣工资。”

姜渺一时无语，怎么可以用这种事逗打工人？

但她面上还是感恩戴德的模样，抓住机会顺坡下，“谢谢郑总，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工作，不会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

道完谢就想立马开溜，却被郑予安叫住：“感谢别人，光用嘴说就可以吗？”

姜渺微怔，揣摩着他话中的意思，“那郑总您是想……”

酝酿已久的话终于找到说出的时机，郑予安眉峰微微一挑，眼中浮起些深意：“请我吃顿饭。”

姜渺：“……？”

一瞬间好像穿越近十年的时光，她满身狼狈，饿着肚子，对干净得如同天上皎月的少年说：“那你请我吃顿饭吧。”

那似乎是后来他们漫长纠缠的开始。

有那么一刻，姜渺无比确信，郑予安是故意的。从搭乘同一班电梯，到停车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引出这一句。

可他的表情又太过平静，姜渺找不到凭据。

深究无用，还是解决眼下的情况最要紧。姜渺脸上挂了笑，说：“郑总说笑了，我一个还在实习期的普通员工，哪够资格请您吃饭。况且我才来北市没多久，对这边不熟悉，也不知道您的口味……”

郑予安却突然逼近一步，眼神有点危险，“我爱吃什么，你不知道？”

姜渺一瞬间就连呼吸都收紧了，本能地感觉到，如果她真敢说自己不知道，绝对会很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能怎么办呢？偏偏她还真知道郑予安爱吃什么。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郑予安常带她去一家店吃饭，里面有几样菜是他特别爱吃的。姜渺拿着手机紧急搜索了一下，那家店在北市也有连锁店。

她试探着报了店名，郑予安不置可否，直接开车驶去了那里。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郑予安不说话，姜渺也不敢主动开口说些什么。

目的地不远，没多久就到了。店里装修精致热气腾腾，即使已经过了饭点也几乎是座无虚席。他们找了一个拐角边绿植掩映的僻静处落座，郑予安还伸手调暗了座位旁的灯光。

服务员呈上菜单时，郑予安没接，目光直望着对面的姜渺。

姜渺叹了口气，看来装傻没用，郑予安摆明了就是要看她还记不记得他的口味。她只好如他所愿，拿着菜单点了几个菜。

那几个名字一出口，她便立刻感觉郑予安的气场柔和下来，眼角勾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甚至心情颇好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给她也添了杯。

这是在表扬她？

姜渺盯着杯子里浅色的液体，表情有点哀怨。

这家店味道一绝，价格却不太便宜，虽说今天买衣服花的是公司的钱，但她得到的只是一件衣服，要花出去的却是真金白银，试用期的工资还没发，她就得填进去钱请老板吃饭，不免肉疼。

菜上得很快，姜渺晚饭没吃，被那香味勾起了食欲，等郑予安动筷之后自己也吃起来。

过了这么多年，这家店味道还是没变，连摆盘都一如往昔，仿佛没有隔着七年的时光，他们只是和往常一样，熬过一周的异地，郑予安迫不及待来找她，两个人一起度过平凡的一天。

然而到底还是不一样了，放眼整个餐厅，一起吃饭的人无不言笑晏晏热络交谈，哪有像他们一样安静沉默的。

物是人非，姜渺自认冷情，面对此情此景却也难免感怀，鲜美的食物吃起来都有点食不知味。

本以为这顿饭会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直到结束，却冷不防听到对面的郑予安开口问：“你这几年都在哪里？”

姜渺下意识抬头，郑予安也正看着她，表情平静，却少了在公司时的那股威压之感，仿佛只是老友碰面，随意一问。

他随意问，姜渺便也随意答：“就在榕城啊。”

“毕业之后就一直留在榕城？”郑予安微微皱眉，“那你之前都在哪里工作，为什么简历上没有写？”

“没什么好写的。”姜渺淡淡应道。

这是实话，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根本就称不上什么有用的工作经验，写出来怕是会贻笑大方。

郑予安却当她在敷衍，语气更沉，有些刨根问底之势，“为什么要一直留在榕城？你从前不是一直说你会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吗？当初那么决绝地抛下我，我还以为你对自己的人生有很清晰的规划，根本就不需要我。”

他如此直白地掀开旧事，让姜渺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她想毕恭毕敬公事公办，只当自己是他的下属，他偏不。就要提醒她，他们曾经在一起，亲密无间，而她抛弃了他。

姜渺表情凝滞片刻，无数难言的情绪梗在喉头，心绪千回百转，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轻叹溢出唇畔：“对不起。”

她的表情很愧疚，重重阴霾之下，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痛。

她痛什么？被抛弃的人，又不是她。

郑予安很想尖刻地讽刺她，然而到底被那抹痛意触动恻隐之心，直觉她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于是追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再开口时换了个话题：“那又为什么想到要来北市？”

姜渺的表情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为了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嘛。北市这么大，机会也多。”

“而且……”姜渺看了一眼郑予安，“我并不知道你毕业后留在了这里。”

“知道就不会来？”郑予安嘴角勾起一抹嘲意。

“知道了也会来。”毕竟这城市这么大，谁也不会想到早已归于人海的人还能再相逢。

郑予安眼中嘲意更甚，偏了头不再理会她，气氛再一次变得僵持。

姜渺默默看了他半晌，突然说：“郑总，其实这次来北市见到您，我很开心。”

开心？

郑予安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转头望着她的眼神中似有光华闪过，抿着唇等待下文。

姜渺继续说：“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曾经我想象的那样，事业有成，生活美满。这才是你人生的轨迹，我们以前的交集只是偏航，所幸现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他前程似锦光芒万丈，而她继续一身灰尘在尘世间磋磨。

“偏航？”郑予安原本舒展的眉头又拧起来，目光幽暗地望着她。

姜渺轻轻点了点头：“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我真的无数次地后悔过，当初不该去招惹你。耽误了你两年，还给你带来那么多伤害，真的很抱歉。”

郑予安面色平静，眼里却翻涌着波涛，下颌绷得很紧，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这就是你对我们过去的定义？”

姜渺不解地望着他。

“不管当初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从始至终，你的痛苦、牵挂、心事，从来都不会告诉我，就连最后决定离开我，也是突如其来，不给我任何转圜的余地……”郑予安喉结滚动，语气沉黯又冷冽，“我承认，我的确曾为此痛苦。”

他在姜渺愧疚的目光中继续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可是你今天对我们过去的全盘否定，把它定义为一个错误，对我来说，同样也是一种伤害。”

如果如她所言，他们的交集只是一次偏航，那么先迷失方向的，一定是他。

是年少的他忍受不了她就此消失在自己生活中的事实，非要向许嫣然问出她的消息。如果没有这么做的话，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只会互为对方人生里短暂的过客，时间的风一吹，迟早连面容都记不起来。

可是这么多年，每当想起那一刻，痛苦，煎熬，怨愤，却没有一丝后悔。

但这一切在她口中，却只是一个错误。

郑予安胸中藏火，已经不想再听对面的人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直接冷着脸起身离开，只留给姜渺一个决绝的背影。

姜渺怔愣地坐在座位上，连他要走都忘了挽留或是起身相送。良久之后才有了点知觉，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倒在椅背上。

这顿饭惨淡收场，没有改善他们的关系，反而让一切变得更糟糕了。

好像自从她遇见他，想把他的生活也变得一团泥泞之后，她所做的一切就都是错的。

姜渺独坐良久，直到头顶的暖光灯把她的眼睛都刺得有点痛之后才恍惚起身，唤来服务员准备结账。

“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先生已经结过账了。”

姜渺茫然地盯着郑予安坐过的位置看了一会儿，忽然抓起包就跑出了餐厅，在门口环视一圈后，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地失神。

她想找什么呢？当然什么也不可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