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姜渺的继父周强从游手好闲中短暂地清醒过一阵子,托了各种人脉,找到了一份替有钱人打理庭院花园的工作。
姜渺在尚不能说出“爸爸”二字的年纪就失去了父亲,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关淑丽体弱多病,生活难以为继,亲人的同情和接济很快像烈日下的水洼一样蒸发殆尽,到后来像急于出手一件滞销的货物一样,四处替母女二人寻觅下家。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们遇到了周强。
离过婚,蹲过牢,脾性暴戾,本事寥寥,一个在正常的婚恋市场上难以立足的男人,姜渺和母亲就这样被推给了他,亲人们像完成一桩钱货两清的生意,拍拍手扬长而去,从此对她们再无过问。
这桩婚姻无关幸福,只是一个生活潦草的男人急需一个替他打理家务的保姆,而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女需要一个生活的保障。
姜渺不喜欢这个继父,甚至可以说是恨。她知道母亲也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烂人,偶尔喝多了酒的时候,还会对她们动手。
可是没办法,年幼的她和病弱的母亲需要有人负担她们的生活。即使周强是根腐朽的烂木,至少也能为她们提供片瓦遮身。
周强好逸恶劳,赚一天的钱便花一天,姜渺自有记忆以来,生活就从未宽裕过。如此直至她升上高三,成绩一直拔尖,多年来被酒精泡糊了脑子的周强忽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此生不会再有一个亲生的孩子,而姜渺前途无量,以后养老的问题还得靠她,此前一直对她少有好脸色,以后还是得挽回一下形象。
于是他四处打听托情,找到了一份园丁的工作。
那户人家姓许,在榕城本地也是小有名气的富户。周强混沌半生,在侍花弄草中沾了点财富的光,腰杆都挺直不少,人也正经起来。只是饭桌上时常向姜渺母女添油加醋地描绘许家的财大气粗,把有钱人的奢侈习性连同下酒菜一起在齿间嚼得咯嘣作响,混着艳羡与嫉恨一起咽下去,末了还要狠狠啐一口,骂一句天杀的富佬。
他心里对有钱人充满怨愤,却又不放过任何巴结的机会。
许家女主人尚算和善,周强工作时总挑各种机会与她攀谈,她也愿意回应,聊的最多的话题是抱怨女儿贪玩不服管,成绩总也提不上去,已经升高三了,离大学的门槛还远着呢。
周强灵光一闪,表示自己有一个同样读高三的女儿,上的是市一中,成绩稳居年级第一,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可以搭伴学习,做个激励。
进市一中的难度不亚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周强穷人一个,孩子肯定是凭成绩进去的,还是年级第一。许夫人略一思索,欣然同意了。
姜渺对自己被当成伴读书童这件事十分不悦,但周强难得做正经事,她不想拂他对工作的积极性,只好一有时间就往许家跑。
第一次见许夫人的时候,她内心是有冲击的。
她应该和自己的妈妈差不多年纪,可时间却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迹。她的妈妈两鬓过早地斑白,脸上细纹蔓生,许夫人却是肌肤红润,妆容精致,不管是外貌还是精气神,看起来都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
她看起来很亲善,见到姜渺时也笑得很和煦,但姜渺却能从那笑容之下,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轻视与敷衍。
也许这就是生意人的本能,即使内心不屑,也能笑脸迎四方。
她的女儿许嫣然尚没有这样的修为,她对姜渺的不喜是明晃晃摆在脸上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白眼直接翻上天,脚步匆匆地回到自己房间,砰的一声甩上房门,险些将跟在后面的姜渺撞个鼻青脸肿。
姜渺尴尬地站在门外不知所措,许夫人却只是睨了她一眼,再不轻不重地对门内说:“嫣然,别闹脾气。”
门被不情不愿地打开,姜渺进去之前,许夫人又摆出一副亲热笑脸,对她说:“麻烦你了小学霸,多多辅导一下我们家嫣然。”
许嫣然仍是没有好脸色,她的房间大的像公主的卧房,姜渺站在其中无所适从,还要听着公主本人冷眼对她说:“我妈让你看着我是不是?但你最好少管我。”
说完她就躺到床上开始打游戏,也不管姜渺杵在房间里有多尴尬。
姜渺本来也不想管她,高三本就课业繁重,她权当找到了一个环境过于好的自习室。许嫣然房间的书桌那么大,伏在上面写作业从来不会摆不开练习册,每天都有水果零食不间断供应,除了大小姐打游戏的声音过于吵闹,别的没什么不好。
她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在许夫人借着送水果的由头进门抽查时,也愿意配合着做出一副小老师辅导功课的模样。一来二去,许嫣然也不觉得她碍眼了,大小姐表示亲近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作业丢给姜渺写。
姜渺对此倒欣然接受。许嫣然就读的是一所私立中学,学费对于姜渺来说是天价,但也有很多知名的特级教师就职,出的题目都很有水平,对于姜渺来说就是免费的刷题课。
做伴读书童也就这点好处,这也是唯一支撑姜渺忍着心里的那点不适,继续下去的动力。
出入富贵之地,姜渺越发觉得自己寒酸。
她在刷题的间隙偶尔抬头伸展脖颈,眼睛瞥到在床上捧着手机与朋友连麦打游戏的许嫣然,心里总会生出一点微妙的情绪。
这是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却和她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
许嫣然不懂英语语法,对三角函数和求导公式一窍不通,可是那又怎样?她的人生是一片肉眼可见的坦途,即便姜渺能用智商和分数碾压她,人生之路也不会走得比她更轻松。
十七岁的姜渺就在这两种现实的夹击中,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笔,更加专注地做题。
不受命运优待的人能掌控的东西不多,只能努力将自己擅长的东西发挥到极致,为自己谋一个光明的未来。
大约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姜渺照例在许嫣然房间里做题,许嫣然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打游戏或是与朋友煲电话粥,而是闷闷不乐地坐在地毯上抱着玩偶一脸愁容。
显然大小姐除了游戏失利以外有了别的烦恼,姜渺却不打算过问,自顾自学习。
许嫣然的视线在房间里乱飘,最后定格在姜渺伏案的背影上,眨眨眼睛,眼神里有了点光亮。
“我妈今天跟我说,她有一个朋友认识一个大学教授,教数学的,特别厉害也很有名,最近在家里开了个补习班,亲戚朋友家有高三生都可以去听课,我妈让我也去,这周末就得去上课。”
声音起的很突兀,许嫣然不常找她说话,姜渺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没在打电话,而是在跟自己交流。
“那不是很好吗。”姜渺没回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可是我不想去,我不想周末还得去听什么数学,我想跟朋友出去玩。”许嫣然说得坦荡,“你替我去吧。”
姜渺的笔尖停在纸上,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许嫣然,“我怎么替你去?”
“没关系的,那个教授没见过我,你去不会露馅的。”
“那也不行。”姜渺很果断地拒绝了。
替她写作业可以,替她去补习真的不行,万一被发现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许嫣然不愧是商人的女儿,懂得如何在别人的短缺之处上拿捏人——
“你要是帮我得话,我每个星期给你五百块钱。”
一句话就让姜渺原本坚决的态度产生动摇。
五百块对她来说不是小钱,对于物质向来贫瘠的姜渺来说,很难不见钱眼开。何况大学教授的课,可不是想听就能听的。
于是她半推半就同意了。许嫣然给了她补习的时间和地址,从本周开始,每周日上午八点她都得准时去上课。
每周日抽出几个小时去听课就能拿到五百块钱,这钱赚得十分轻松,姜渺心里原本还有几分窃喜,却在临出门时被许嫣然拉住了。
“你去补课的时候,也穿着这一身吗?”许嫣然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难得情商上线,没有将眼中的嫌弃用语言表达出来。
姜渺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卫衣和牛仔裤,打扮整洁,衣料却因洗的次数太多而微微泛白。明明是很日常的穿搭,她却在许嫣然的目光中感觉自己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瞬间下意识将双手背在身后,藏住了起了毛边的衣袖。
姜渺的脸一阵阵发热,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她知道自己在被鄙视,因为她太过寒酸,不像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
许嫣然笑了一下,打开自己衣帽间的门,说:“我送你几件衣服,挑吧。”
许嫣然的衣帽间比姜渺的房间还大,她的每件衣服都有足够的空间妥帖存放,不会因彼此之间挤压摩擦而生出褶皱,衣服上面的品牌标识,是姜渺连隔着橱窗都不敢多瞧的。
姜渺怀着复杂的心情,随手拿了几件衣服。大小姐财大气粗,根本就不在乎少这几件,还表示等天凉了,再送姜渺几件厚衣服。
如此随性的一次赠予,对姜渺来说却是心灵的一次震荡。之后几天她夜里总是辗转反侧,看着房间里破旧的衣柜,心里一波一波涌上各种情绪。
陋室里藏了锦衣,她总觉得自己会被当成小偷,因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被审判。
到了补习那天,姜渺早早地起床,跟妈妈说她约了同学一起学习,又从许嫣然给她的衣服里找出了一件白色的裙子换上,避开妈妈出了门。
许嫣然给的地址她知道,那一片房价奇高,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看来又是一户富贵人家。
到小区门口,保安亭里探出一个大叔的脑袋,见是个背着书包的学生,笑着问道:“是去陈教授家补课的吧?”
姜渺记得许嫣然说过,教授是姓陈来着。她点点头,等着保安开门让她进去。
保安大叔却拿出了本子和笔,对她说:“身份证拿来登记一下吧。”
姜渺没想到进小区还要查证件,一时愣在了原地。
保安大叔看她僵住的样子,又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温声说:“没带身份证吗?没关系,学生证也可以。”
学生证姜渺倒是带了,但是是她自己的,她现在顶替许嫣然来补课,怕留下纸面上的证据,到时候万一有人查证起来就麻烦了。
“我没带,我现在就回去取。”说完她也没等保安大叔作何反应,转身一溜烟跑走了。
但她没离开,已经快到补课的时间,现在去找许嫣然要学生证根本来不及。既然拿了钱那就好好办事,今天是第一天上课,她不能让许嫣然给教授留下迟到的印象。
小区很大,姜渺绕着围墙寻找可以钻空子的地方。原本不抱什么希望,这小区一看管理就很严格,建筑也很严密,除了偶尔一段可以窥见精致内景的栅栏,没有别的空隙,栅栏又密得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过人。
中路无望,那就走上路。有钱人的地盘百密一疏,姜渺发现一处围墙,不是很高,也没有防盗设施,抬头只能看见桂花树摇曳的树枝,芳香扑鼻。
姜渺从小娱乐活动有限,别人家的孩子去游乐场大冒险,她只能在家附近的公园里爬树玩,也因此练就一身攀爬的好本领,这种高度的围墙不在话下。
她四下看看,无人经过,于是将自己有点过长的裙摆在膝盖上打了个结,先将书包扔过去,然后后撤一段距离,助跑之后蹬墙借力攀上上缘,双臂一使劲翻过围墙,再借着桂花树卸力平稳落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她简直要站起来给自己高呼一声“十分”。
结果手臂刚抬起来,便看到桂花树下站了一个人,正拿着手机打电话,此刻正错愕地看着她。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皮肤白皙,面容清俊,一双眼睛深邃而流光溢彩,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总之,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
姜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穿的是裙子,刚刚跳下来的时候,没走光吧?
她不知道在帅哥面前翻墙和有可能走光哪一个让她更社死,总之她现在非常尴尬,好想逃。
她也的确逃了。顾不得再欣赏帅哥的美貌,她捞起地上的书包就飞奔着逃离了现场。裙摆带起一阵风,混着桂花的香气被她甩在身后。
这就是她和郑予安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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