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渺的身上沾了雨,上车之后,她怕弄脏郑予安的车,只敢靠着车门轻轻挨着一点椅子坐。姿势很变扭,更变扭的是她不敢看郑予安,只好一直垂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地址。”
郑予安不带情绪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在安静的车厢中像颗投入湖水的石子,车厢里的空气好像被扰动起涟漪,一圈圈地朝姜渺荡涌而来。
姜渺感觉头上好像悬着利剑,随时都会掉下来将她刺个透骨,却还想再挣扎一番,“不用了郑总,您不用送我回家,我自己回去可以的......”
郑予安的手指扣在方向盘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姜渺从这个动作中察觉到了浓重的不悦。她感觉到一种很强的压迫感,那是从前在他身上从未感受过的。
她咬了咬唇,将心里的那一点瑟缩逼出去,硬着头皮说:“要不您把我送到前面的公交车站去吧,我自己坐公交回去。”
郑予安没有回应,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车窗前的朦胧夜雨,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细微地声响衬着车窗外隐约的雨声,在密闭的车厢中无限绵延。
车像一座孤岛,将四方的风雨隔绝在外,然而车厢内却是不逊于外界的风急雨烈,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将思绪卷成漩涡,在沉默中相互缠绞、倾轧。
车里开了空调,凉风丝丝地吹,姜渺的背后却逐渐渗出薄汗。身边的人虽然没有说话,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强大的威压。他不再是七年前那个被自己握在掌心、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傻小子,现在的他即使不动声色,也能用沉默逼她就范。
姜渺清楚地感觉到,如果不遂他愿得话,他真的会在这里跟她耗一整晚。
她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败下阵来,重逢后的第一场交锋以她的失败告终。
或许这都不能称之为交锋,和七年前相比,现在的局势彻底逆转,她连和他对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他单方面碾压。
她无奈地报上自己的住址。郑予安发动车子时眉头微蹙,问:“为什么住这么远?”
姜渺午饭没吃多少,晚饭也还没吃,刚刚又太过紧张,以至于现在有一种跑了八百米过后的竭力感。她有气无力地说:“那儿的房租比较便宜。”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乘公交很方便的。”
郑予安没再说话,专心开车。
姜渺头靠着车窗,眼睛却在悄悄透过车内的后视镜观察他。经过七年时光的洗练,褪去了少年时的最后一丝青涩,他现在整个人气质成熟,却也给人极强的距离感,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他在雨夜开车送她回家,却也只是送她回家,什么都不说。
其实分手多年的情侣再见面时彼此释怀过去,自然相处的大有人在,但是姜渺想想他们分手时的情形,觉得他们不是这种能一笑泯恩仇的关系。
那时候她对他说,郑予安,你犯贱也要有个度,我说没有喜欢过你就是没喜欢过,再缠着我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她那时整个人都陷在一种癫狂的情绪里,伤人的话脱口而出,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情,但是已经没有补救的立场了。
当时是想着他们之间就这样吧,就让他讨厌她吧,讨厌一个人,才会努力想要忘记。
她只是没有想到,他们还会再见面。
时至今日,她仍然觉得分手是她在他们的这段关系中做得最正确的事,虽然用的方法太极端。她不后悔,只是难免愧疚,他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却承受了这么大的伤害。
车平稳地开在雨夜里,雨刷器抹去一道道水流,将街道上的霓虹灯影映地斑斓。郑予安握着方向盘的手绷出青筋,表情带着隐忍的冷漠,全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身边的那个人。
红灯拦下车流,驾驶的动作出现几十秒的空白,车内的寂静似乎更加难忍。郑予安终究还是忍不住,目光僵落在红灯下不断变化的数字上,话却已脱口:“你……”
“对不起。”姜渺应激一样打断了他的话,“我曾经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很抱歉。如果你心里曾因此感到痛苦得话,我……我没有什么能弥补的,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但是你能不能让我留在公司?”她的脸涨红了,似乎为自己说的话感到羞耻,“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很过分,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发誓,只要我能留下来,我一定会努力工作,为公司鞠躬尽瘁,非必要得话,我也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碍眼。”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诚恳,姜渺的整个身体都不自觉转向郑予安,乞求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这是上车之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郑予安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觉得我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很抱歉……”
“姜渺。”郑予安直接打断了她,“你进公司是靠自己的本事,能不能留下来也要看你自己,与我无关,我不会做那种小心眼的事情。”
他以那样严厉的语气叫她的名字,姜渺觉得心脏好像被细小的冰碴射中,胸口又冷又痛。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没有冒犯他的意思,却又被毫不留情地打断。
“我没有那么脆弱,会对七年前的小事耿耿于怀,也不需要你弥补什么,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况且——”郑予安的目光冰冷地从姜渺脸上刺过,“现在的你,有什么立场弥补我?”
姜渺在他冷中带嘲的目光中失语,手指不自觉绞紧了安全带,一颗心像泡在了陈年的酸梅酒中,翻涌着一阵阵的酸涩。
红灯转绿,郑予安重新发动车子,行驶在夜雨中。姜渺看他的侧脸,薄唇紧抿,显然是不打算和她再有任何交流了。她从鼻腔里微弱地“嗯”了一声,算是结束对话的句点,转回身坐好,再不开口。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一路无言,车子驶进姜渺所住的那片小区巷子里时,她却坐不住了,不得不开口说道:“郑总,就送到这里吧,我家里还有别人,要是被看见了我不好解释。”
魏箫箫人很好也很热情,但偏爱八卦,她们其实还没有多熟,她就已经很喜欢向姜渺打听情史了。这要是被看见她晚上从一辆男人的豪车里下来,不得被缠着八卦一整晚。
但姜渺的话说得含混,落在别人耳中,却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车子猛然停下,姜渺抓紧了安全带才没被甩出去。她有些诧异地偏头看了一眼郑予安,车内光线昏暗,外面路灯的光线从挡风玻璃照进来,照见方向盘上他的一双手绷得很紧,而他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没有说话,却解开了车门的锁。姜渺拿好自己的包,解开安全带,伸手即将打开车门。
车窗上雨流如注,斜飞的雨水可见风势不小。姜渺的手堪堪碰到车门上的拉手,就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等等。”
她的心又提起来,转头去看郑予安,他却迟迟没有后文,只是胸膛很明显地起伏了几下,像在跟什么较着劲一般,然后伸手拉开车里的储物箱,动作里好像憋了一股气,又好像隐含着一股挫败之感。
他从里面拿出一把折叠伞,也不看姜渺,直直地扔给了她。
姜渺下意识接住飞过来的伞,向他道了一声谢,拉开车门,走进了雨幕中。
车门关上,她撑开伞退开几步,看着他发动车子驶离巷子后才慢慢往租住的房子那边走。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奇怪的情绪,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刚才说家里有别人,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她有一个同居男友。
姜渺顿在了原地,转身朝他离开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孤零零的路灯立在路旁,将光线笼罩范围内的雨照成明亮的丝线。
初秋的雨带着寒气围伺在伞下,姜渺被冷风一吹,身体里涌动着的血液渐渐平复下来。她收回目光,转身继续走回家。
没有解释的必要,除了上下级之外,他们现在没有别的关系,单身与否都与对方无关了。
郑予安开着车,在夜雨中驶得飞快,雨点撞到挡风玻璃上,很快被雨刮器扫落,在车窗上形成一片透明的膜。
他很烦躁,已经时过境迁,他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掌控局面,再不复从前的狼狈,可还是那么轻易地因为她的一句话又溃不成军。
她有没有男朋友都和他没关系,他没资格过问。向前看才是对的,不是谁都会像他一样傻傻地停留在原地。
道理他想得很清楚,却仍是难以自处地感到烦闷、焦躁。
郑予安双手掌着方向盘,指尖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车厢里还隐隐残留着她带进来的雨水的气息,混着独属于她的一抹浅淡香气,那么细微的一缕若有似无飘在空气中,却足够再度化为燃烧的引线,牵引着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力量。
已经戒了好几年的烟瘾,在这个时刻忽然又冒了出来。
郑予安停在一家便利店外,进去买了一包烟。香烟袅袅燃在指尖时,他自暴自弃地笑了一下。
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染上的烟瘾,经过漫长的自我疗愈,以为已经将自己修复如初,却又因为那个人的重回而再次发作。
姜渺真是长在他的命门上,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自顾自出现或离开,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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