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警报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陆景辞的耳膜。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将他推到一边。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床头柜上的蛋糕,奶油在地板上糊成一团惨白的污渍。
"室颤!准备除颤!"
"静脉推注肾上腺素1mg!"
混乱中,陆景辞看见陈知珩被按在床上电击,瘦削的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弹起又落下。氧气面罩歪在一边,暗红的血沫从他嘴角不断溢出,染红了雪白的枕套。
"家属外面等!"护士拽着他的胳膊往外拖。
陆景辞的视线死死钉在陈知珩脸上。那双总是带着讥诮的眼睛此刻半睁着,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却仍固执地望向他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还是那个问题。
为什么?
病房门在面前重重关上。陆景辞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指尖触到地板上溅落的血迹,还是温热的。林小满蹲在旁边小声啜泣,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染血的铁皮房子模型。
"他...他恨我。"陆景辞盯着自己沾血的指尖,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他冲进火场救我,我却害他妈妈残废,害他这十年..."
"不是的!"林小满突然抬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陈学长从来不恨你!他恨的是...是那些说谎的人!"
她从怀里摸出那本破旧的笔记本,翻到最后几页。在密密麻麻的医疗记录后面,夹着一张泛黄的剪报——《周氏化工火灾调查报告疑点重重,家属质疑调查结果》。
"他收集了十年证据..."林小满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文章中被红笔圈出的部分,"火灾那天,烟雾报警器根本没响...值班的赵叔叔...就是赵毅爸爸...他那天根本不在岗..."
陆景辞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碎片如暴风雪般席卷而来——刺鼻的焦糊味、吊灯砸落的巨响、浓烟中那个拖住他脚踝的手腕上,确实有一道月牙形的疤...
病房门突然打开。主治医生摘下口罩,额头上全是汗:"暂时稳定了,但不能再受刺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景辞一眼,"病人刚才问了你什么?"
陆景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问...为什么当年要冲进火场救我。"
医生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你们认识?"
"十年前那场火灾..."陆景辞的声音哽住了,"他救了我,自己却..."
"怪不得。"医生突然叹了口气,"他的肺损伤不全是血友病导致的,还有严重的吸入性灼伤后遗症...这种程度的疤痕,至少十年了。"
陆景辞的胃部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他想起陈知珩每次剧烈咳嗽时痛苦的表情,想起那天在福利院后院,男生说"不是周家的人"时母亲惊恐的反应——原来每一次呼吸,都是那场大火的延续。
"现在能见他吗?"陆景辞轻声问。
"五分钟。"医生警告道,"绝对不能再刺激他。"
病房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息。陈知珩躺在被摇高的病床上,脸色灰白得像旧报纸,手背上又多了两个针眼。心电监护仪的导线从病号服里延伸出来,在胸口形成蛛网般的阴影。
陆景辞站在床尾,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粘在玻璃上,像只求救的手。
"赵建民那天擅离职守。"陈知珩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烟雾报警器的电池...被他偷去给儿子...的遥控车用了。"
陆景辞猛地抬头。陈知珩的眼睛半闭着,睫毛在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仿佛刚才那个情绪爆发的人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
"我妈看见的。"陈知珩的指尖轻轻敲击床栏,节奏是《小星星》的旋律,"她想去举报...火灾前一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陆景辞走近两步,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所以火灾不是意外。"陆景辞的声音发颤,"是谋杀。"
陈知珩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证据呢?证人都残了...疯了...死了..."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指缝间又渗出血丝。
陆景辞抽出纸巾递过去,陈知珩没接。他固执地盯着天花板,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又急又浅。
"为什么不告诉我?"陆景辞轻声问,"这十年...你明明可以..."
"告诉你什么?"陈知珩突然转过头,眼睛里燃着幽暗的火,"告诉你爸为了保公司...和赵建民一起伪造报告?告诉你妈给的八万块...连我妈的义肢都买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气音,"告诉你...我每次看见你穿白衬衫...都想把它烧成灰?"
最后一句话像把刀,狠狠捅进陆景辞的心脏。他想起陈知珩第一次在化学实验室为他挡硝酸,那句"你白衬衫太显眼"——原来不是关心,是恨。
"但我还是..."陈知珩的声音突然软下来,眼睛慢慢闭上,"...冲进去救了你第二次..."
监护仪的警报再次响起。陆景辞看见陈知珩的心率急速上升,血氧饱和度却在下降。他慌乱地按下呼叫铃,在医生冲进来前,俯身在陈知珩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这次换我救你。"
明德高中的公告栏前挤满了人。陆景辞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最新张贴的处分通知——「高三7班赵毅多次校园暴力,记大过处分」。通知旁边贴着陈知珩的获奖作文影印件,《我妈的右手会唱歌》的标题下,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叉。
"处分?哈!"徐阳挤过来,手里晃着手机,"赵毅他爸刚给学校捐了个实验室,这处分下周就会撤消。"
陆景辞的目光扫过操场。赵毅正大摇大摆地带着跟班们打球,脖子上那条银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处分通知只是个笑话。
"景辞..."徐阳突然压低声音,"陈知珩怎么样了?听说他..."
"需要骨髓移植。"陆景辞平静地说,"正在等配型结果。"
徐阳倒吸一口冷气:"那得多少钱啊?"
"一百万起步。"陆景辞看着赵毅投进一个三分球,周围响起夸张的喝彩,"所以我需要你帮个忙。"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徐阳接过来瞄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这...这是..."
"赵建民当年销毁火灾证据的证明。"陆景辞的声音很轻,"我爸保险箱里的。"
"你要公开?"徐阳瞪大眼睛,"那可是你亲爸!"
陆景辞望向远处。初二4班的窗口,林小满正在黑板报上抄写陈知珩的作文,瘦小的身影在阳光下像株倔强的幼苗。
"有些事,比血缘更重要。"
春晖福利院的午后阳光慵懒。陆景辞蹲在章晚秋的轮椅前,小心翼翼地为她修剪指甲。女人的左手扭曲变形,指甲却修剪得干干净净,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
"阿姨,我是陆景辞。"他轻声说,"陈知珩的...朋友。"
章晚秋的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嘴角挂着晶亮的口水。但当她听见儿子名字时,右手的残肢突然抽搐了一下。
"小珩...小珩..."她含糊地重复着,左手无意识地拍打轮椅扶手,节奏居然是《致爱丽丝》的前奏。
护工张阿姨走过来,递上一杯温水:"难得啊,她今天情绪这么稳定。"她看着陆景辞熟练地帮章晚秋擦口水,欲言又止,"孩子,你长得真像你..."
"张阿姨!"林小满突然冲进来,马尾辫跑得散乱,"配型结果出来了!"
陆景辞的手一抖,指甲刀在章晚秋指尖划出个小口子。血珠渗出来的瞬间,女人突然尖叫起来,疯狂地挥舞着残肢:"火!火!小珩还在里面!"
"没事了阿姨,没事了..."陆景辞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那是深植在皮肤里、十年未散的火灾记忆。
林小满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脸上的表情让陆景辞的心沉到谷底。
"不匹配?"他轻声问。
"是...是匹配的。"林小满的眼泪砸在化验单上,"但医生说...陈学长的身体已经...已经承受不了移植手术了..."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陆景辞看着章晚秋安静下来的睡脸,想起病床上陈知珩那句"我每次呼吸都是那场大火的延续"——原来命运早就写好了结局。
"那就让他最后的时间..."陆景辞轻轻擦掉章晚秋眼角的泪,"活得痛快些。"
病房窗台上的绿萝又长出了新叶。陈知珩靠在床头,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听见开门声迅速合上本子。他的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但手背上的淤青范围更大了,像蔓延的霉菌。
"带了什么?"他瞥了眼陆景辞手里的纸袋。
"赵毅的处分通知。"陆景辞把文件递过去,"还有这个。"
陈知珩翻开第二份文件,瞳孔骤然收缩——《关于重新调查周氏化工10·23火灾事故的申请》,落款是陆景辞母亲的签名。
"你..."
"我妈联系了当年受害的其他员工家属。"陆景辞在床边坐下,"下周会有记者来采访你妈妈,如果你同意的话。"
陈知珩的手指紧紧攥着文件边缘,指节泛白。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脸上,照亮那些平时隐藏在阴影里的细小疤痕——全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
"为什么?"他低声问,声音嘶哑,"你明明可以..."
"因为那天在火场里,"陆景辞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本可以自己逃走的。"
陈知珩猛地抬头。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某种无形的壁垒轰然倒塌。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粘在玻璃上,像只静止的蝴蝶。
"作文比赛奖金到账了。"陆景辞转移话题,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三千块,够买台二手电子琴。"
陈知珩没有接。他掀开被子,缓慢而艰难地下了床,拖着输液架走到窗前。阳光倾泻在他身上,病号服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的白布。
"过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陆景辞走到他身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在草坪上追逐打闹,笑声像清脆的风铃。
"那是血液科的患儿。"陈知珩轻声说,"每周三下午,他们会偷偷溜出来玩半小时捉迷藏。"
陆景辞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
"成立个反欺凌社团。"陈知珩的嘴角微微上扬,"在我...还能动的时候。"
阳光在他们之间流淌。陆景辞看着陈知珩被照亮的侧脸,那些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变成金色,像个普通的高三男生该有的样子。
"名字想好了吗?"他轻声问。
陈知珩转过头,阳光在他眼睛里点燃两簇小小的火焰:"就叫'星星社'吧。"
他伸出小指,陆景辞毫不犹豫地勾住。输液管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摇晃,药水一滴一滴落下,像在倒数计时,又像在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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