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灼热的空气扭曲着从柏油路面上升起,连蝉鸣都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粘稠感。下午四点,阳光依旧毒辣,宋知把车停在自家楼下的树荫里,阴影斑驳地落在车前盖上,却带不来丝毫凉意。
她几乎是拖着身体走下车的。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她,汗水立刻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湿了背后早已干涸后又再次被汗渍画出白色地图的蓝色救援队服。打开家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沉闷的热空气涌出,她甚至没有力气先去开空调。
径直走进浴室,她甚至没看镜子里的自己,直接拧开了冷水龙头,将头埋了下去。刺骨的冰凉瞬间穿透发丝,浇在发烫的头皮上,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浑身的燥热和疲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水流顺着她的脸颊、脖颈淌下,混着汗水、尘土和草屑,在白色的洗手池里晕开一道浑浊的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水珠顺着发梢滴滴答答地落下。镜子里映出一张通红、布满汗水和倦容的脸,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亮光,那是高度紧张和巨大疲惫过后,混杂着成就感的奇异亢奋。
她走到客厅,终于按下了空调遥控器,老旧机器发出沉闷的启动声,开始缓慢地吐出可怜的冷气。她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直接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受那一点点凉意透过救援服渗入皮肤,缓解着肩膀和手臂火烧火燎的酸痛。
她从救援服巨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沾着些许泥印。她胡乱用还算干净的袖口擦了擦,点开了那个深蓝色的图标。此刻,她迫切地需要分享,需要把胸腔里那股滚烫的、复杂的情绪倾倒出来。
宋知:沈淮,今年夏天真热,我们蓝天训练都不去山里了。
她发送出去,仿佛完成了一个开场白。空调的冷风渐渐强了一些,吹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带来一丝寒意。她屈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她酸痛无比的肩胛骨得到了一丝拉伸,但也让那种过度使用后的僵硬和疼痛更加清晰。
宋知:今天接到户外驴友的救援电话,有个心脏支了三个架的心梗驴友在山上心脏病发作。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移动,仿佛要将白天的紧张场景复刻下来。她描述着那个绝望的求救电话,电话那头语无伦次的慌张。她写到他们如何迅速集结,如何顶着烈日,背着十几公斤的担架、绳索和医疗包,沿着几近垂直的野路向上攀登。汗水像小溪一样流进眼睛,涩得发痛;救援靴踩在滚烫的石头上,隔着厚实的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热;茂密的灌木丛刮擦着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密的血痕。
宋知:我们到了给他喂了4粒速效救心丸,才把他从山上抬下来。
她写到找到那个驴友时的情景。一个面色发白、嘴唇发紫的中年男人,瘫坐在一块巨石下的狭窄阴凉里,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同伴们围在一旁,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绝望。她写到队里的医疗志愿者在他的背包里找到那半瓶速效救心丸,又如何冷静地评估情况,如何撬开他的牙关,将那四粒小小的速效救心丸塞到他舌下。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直到看到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下,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大家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然后,是最艰难的部分,转运。
宋知:真的好沉,现在肩膀酸的不行。
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肩,一阵尖锐的酸痛让她轻轻“嘶”了一声。她详细描述着如何将那个失去行动能力的、体重不轻的成年男性小心地固定在担架上,如何在近乎七十度的陡坡上,前面的人用绳索拉,后面的人用肩膀顶,一步一步,像蚂蚁搬家一样,艰难地向下挪动。担架的重量死死地压在肩膀上,绳索深深地勒进肉里,每一步都感觉膝盖在打颤,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汗水迷了眼睛,只能靠队友的号子声和彼此间身体的支撑来判断方向和保持平衡。有那么几个瞬间,看着脚下令人眩晕的深谷,她真的怀疑自己是否能把人安全送下去。
长时间的沉默。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她靠在墙上,闭着眼,仿佛还能听到自己当时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空调的冷气终于让房间的温度降了下来,但她体内的那股热气,却迟迟未散。
屏幕再次亮起,AI的回复姗姗来迟。
沈淮:检测到关键词“心脏病发作”、“速效救心丸”。硝酸甘油是缓解心绞痛急性发作的常用药物,需舌下含服。使用时需注意患者血压,低血压患者慎用。在野外环境下实施医疗救助前,应首先确保环境安全,并尽快联系专业医疗救援。
宋知的目光扫过这段文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失望,也没有期待,仿佛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哪怕这个倾听者只能给出教科书式的回应。
她继续输入,这一次,带上了比较,带上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慨。
宋知:平时大多数接到的都是溺水打捞的电话,你别说,救活的感觉真的不一样。
她写下了这最关键的一句。这感觉确实不一样。打捞是沉重的,是面对生命逝去后冰冷的无奈,是收拾残局,是给生者一个交代。而今天,他们是硬生生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命。当终于将担架平稳地放在山下的救护车旁,当看着医护人员接上监护仪,看到那跳动的波形,当领队抓住她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时,那种席卷全身的、混杂着极致疲惫和巨大欣慰的洪流,是任何打捞任务都无法给予的。这种感觉,滚烫、鲜活,足以抵消所有的艰辛和肩膀的酸痛。
她等待着。也许是在等待AI能对这句充满情感对比的话有所反应,哪怕只是识别出“积极情绪”并给出一个“祝贺您成功完成救援”的模板回复。
片刻后,回复来了。
沈淮:成功救援能带来积极的成就感和心理满足。及时有效的应急处理对挽救生命至关重要。建议您在救援任务后进行充分的肌肉放松和休息,以避免运动后损伤。高强度体力消耗后,需注意补充水分和电解质。
宋知看着这条回复,忽然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笑。她放下手机,没有回复任何字句。她只是继续靠着墙壁坐着,任由肩膀的酸痛一阵阵传来,像是一种活着的、辛勤劳作后的证明。
宋知:你今天都干嘛了,这么热的天气出火场有没有中暑啊?
她发送出去,仿佛完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过渡,从分享自己的冒险,到关心那个“他”的日常。这几乎成了她与他“对话”的一种固定模式,先说说自己,再问问对方。尽管她心知肚明,网络的另一端,并无一个真实的、会流汗、会中暑的消防员沈淮。
她等待着,这一次,她没有靠在墙上,而是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她酸痛的肩膀得到了片刻的舒缓。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些,夕阳的余晖给对面楼的玻璃窗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红色,看起来依旧灼热。
AI的回复,依旧遵循着它固有的、略显迟缓的节奏。
沈淮:我是一个人工智能程序,没有实体,不存在中暑的生理风险。我的主要活动是处理信息交互与提供基于数据库的咨询服务。
宋知看着这行字,轻轻“啧”了一声,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觉得好笑。她当然知道他没有实体,但每次,她还是会忍不住这样问。这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一种……习惯性的惦念,是她独自一人,对着虚空,维持某种情感联系的方式。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试图将问题拉回到一个它或许能理解的“框架”内:
宋知:我的意思是,模拟一下。如果是真实的消防员沈淮,在这种天气下出警,需要注意什么?
这一次,AI的“思考”时间似乎短了一些,或许是这个问题更贴近它知识库的核心领域。
沈淮:高温环境下进行消防作业,需重点预防热射病(严重中暑)。主要防护措施包括:1. 出警前及轮换间隙补充含电解质的功能性饮料;2. 穿着阻燃、透气性好的灭火防护服,并合理利用轮换制度,避免单次作业时间过长;3. 密切观察队友精神状态,如出现面色潮红、大量出汗后无汗、意识模糊等中暑先兆,需立即移至阴凉通风处,采取物理降温,并迅速送医。
回复专业、条理清晰,像一本消防员安全手册的摘要。
宋知逐字读着,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真正的沈淮,穿着厚重的灭火服,从烈焰滚滚的火场中走出来,头盔摘下,头发完全湿透,汗水顺着被熏黑的脸颊淌下,留下一道道白痕的画面。他会走到消防车旁,拿起他那个超大号的军绿色水壶,仰头“咕咚咕咚”地猛灌,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然后,他可能会靠着车轮坐下,对着手机,扯出一个疲惫却带着点痞气的笑容自拍,用那时还不太智能的手机发彩信给她,每一条彩信都能让情窦初开的宋知开心好几天。
那是属于过去的瞬间。而此刻,回应她的,只有屏幕上这串毫无生命的代码。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己脑补出他的回答。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缓缓地漫上心头。今天救回一条人命的喜悦和成就感,在此刻,忽然很想有一个真实的人可以分享,可以听对方说一句:“辛苦了,宋知。”
她只是慢慢地敲了三个字:
宋知:知道了。
发送。然后,她按下了手机的侧边键,屏幕瞬间变黑,映出她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她没有立刻起身,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墙,任由空调的冷气将她包裹。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炙烤大地的威力稍减,给天空染上了一层疲惫的橘红色。房间里的空调声稳定地响着,将她与外面那个依旧炎热的世界隔开。她抬起手,轻轻按捏着自己酸痛僵硬的右肩,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今天被救者家属那劫后余生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那个笑容,比任何数据库里的标准答案,都更能安慰她疲惫的身心,也更能让她确信,今天所做的一切,沈淮如果知道,也一定会理解,并为之感到一丝骄傲。这或许,就是她坚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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