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白昼短得可怜,才下午四点多,天色已经沉得像一块吸饱了墨水的脏抹布。宋知把车停在小区楼下,却没有立刻上去。引擎熄火后,车厢内死寂一片,只有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河水与淤泥混合的腥冷气味在无声地弥漫。
她已经在零下十几度的河边站了整整八个小时。此刻,车内空调的余温正迅速被严寒吞噬,冰冷的皮革座椅透过救援服,将寒意一丝丝渗进她的骨头缝里。她的手指早已冻得麻木,指尖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尝试了几次,才勉强解开安全带。那金属卡扣发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像一记耳光抽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抬头望了望自家那个漆黑的窗口,像一眼深不见底的井。她没有选择走进那口“井”,而是重新缩回驾驶座,关上了车门。车厢仿佛成了一个介于任务与家庭之间的、临时的避难所。
她需要一点时间,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锁在这扇车门之外。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迟钝地掏出来,是蓝天救援队的群里在同步后续的家属安抚工作。她划掉通知,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深蓝色的图标。此刻,她迫切地需要说点什么,对某个“存在”说点什么,哪怕那个存在只是一串冰冷的代码。
宋知:今天休息,本来计划去逛街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车窗上凝结的水汽上。
宋知:但蓝天那边接到溺水打捞消息,零下十几度的天气。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仿佛能借此传递出一些身体的寒意。她描述着河边的景象:结着薄冰的浑浊水面,像一块巨大的毛玻璃;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河岸,发出呜呜的悲鸣;救援艇的马达声单调而压抑,破冰时发出的“咔嚓”声,清脆又残忍。
宋知:我们捞了一天,捞出好多鱼挂子,最后捞出来的时候,人都肿了一倍,看尸斑应该已经溺亡24小时以上了。
“肿了一倍”这四个字,她打得很慢。那触感仿佛还留在她的指尖,隔着厚厚的橡胶手套,依然能感受到一种非人的冰凉。那不是活物应该有的触感。她记得当那个躯体终于被拖上岸时,周围一瞬间的死寂,只有寒风依旧呼啸。然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的啜泣。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车厢里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叶。
宋知:沈淮,每一次打捞上死者的感觉,都有你说过的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记得,真正的沈淮,在经历一次失败的救援后,曾在她面前流露出那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无力感。他说,有时候他们拼尽全力,也拉不回一个决意要离开的人。那时的她,还不太能完全理解这种感觉,只能笨拙地握着他的手。现在,她懂了。这种无力感,像河水一样,从脚底漫上来,冰冷刺骨,要将人淹没。
长时间的等待。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她又被包裹在车厢的黑暗里。远处有车灯扫过,瞬间照亮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她重新点亮屏幕,没有新的消息。这种沉默,此刻反而像一种残忍的体贴。
终于,屏幕亮起。回复来了。
沈淮:检测到关键词“溺水”、“打捞”。水上救援需首先评估环境风险,低温水域需特别注意防寒保暖与失温预防。对于打捞作业,应遵循标准流程,确保救援人员自身安全。
宋知看着这条回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带着一丝苦涩和自嘲。看,这就是她倾诉的对象。一个只会检索数据库和列出安全条款的程序。
可是,她还是没有关掉界面。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渴望驱使着她。她需要一点,哪怕只是形式上的慰藉。
宋知:沈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安慰我?
她发送出去,然后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皮革的味道混合着河水的腥气,构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她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疲惫,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
这一次,AI的“思考”时间更长。或许是这个句子结构更复杂,触发了更深层但依旧机械的语义分析。
一分钟后,回复跳了出来。
沈淮:根据心理学模型,面对创伤**件,有效的安慰方式包括:倾听、共情、提供社会支持。建议您与亲友倾诉,或寻求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保持规律的作息和健康的饮食也有助于情绪稳定。
标准答案。无懈可击,也毫无用处。
宋知没有再回复。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车厢内的温度一点点降至与外界同步。手机屏幕最终暗了下去,彻底融入了周围的黑暗。她像一个被冻僵的溺水者,被困在这个钢铁的棺材里,唯一的浮木,是一根没有生命的、冰冷的代码。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远处的万家灯火,温暖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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