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临城是傍晚。
八月的临城,被夕阳浸染得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天际线处霞光万丈,瑰丽的紫红与橙黄交织,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姜元清靠在舷窗边,在轮胎接触跑道发出轻微摩擦声的刹那,按下了快门。
窗外流动的景色与凝固的霞光,被她一同收进取景框。
她随着人流走下飞机,潮湿、温热,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这是一种记忆深处熟悉的体感。
站在行李转盘前,姜元清低头编辑着刚刚拍下的照片发朋友圈,配了简单的四个字——生而自由。
点击发送。然后收起手机,抬眼望向缓缓移动的转盘,她那贴着醒目彩色贴纸的32寸大号行李箱正笨拙地转过弯来。
她上前几步,微微蹙眉,用力将那沉甸甸的箱子拖下来。
拉起伸缩拉杆,她按照手机里小舅季望辰发来的指示图,走向12号门。
还没走近,一个穿着宽松潮流T恤、身影高挑的男性就用力挥着手,声音隔着人群清亮地传来:
“清清!”
是季望辰。他比记忆里瘦了些,但那股蓬勃的、仿佛永远带着街舞节奏感的活力丝毫未减。
姜元清下意识抬起空着的手,用手指理了理额前的刘海,试图将右上方那块不大却显眼的白色包扎棉遮得更严实些。
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在季望辰几步跨到她面前时,彻底失效。
“小舅……”
她刚开口,季望辰已经敛去了脸上的灿烂笑容,眉头紧锁,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轻轻撩开她刻意遮挡的刘海,检查着那块小小的“伤痕”。
“还疼不疼?”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姜元清下意识要摇头。那点皮外伤早就不疼了,疼的是别的,是内心深处不愿触碰的惊惧与失望。
然而不等她回答,季望辰的怒火已经窜了上来,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道:
“那个枉为人父的畜生!让我再见到他,我非干死他不可!”
话语里的狠厉让姜元清心头一颤,也让她更加抗拒去回忆几天前那场混乱不堪的“意外”。
她不想在抵达新生活的第一刻,就被旧日的阴霾缠绕。她默不作声地将沉重的行李箱往季望辰身边推了推,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小舅舅,外公怎么样了?还好吗?”
季望辰深吸一口气,像是把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顺手自然地接过行李箱拉杆,语气恢复了平常:
“吃了降压药,好多了。就是一直念叨你。走吧,回家吃饭,你外婆从早上就开始忙活,做了满桌子你喜欢吃的菜。”
回家的路,天色迅速黑透。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光线一道道从车窗外掠过,在姜元清安静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季望辰开着车,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为她准备的种种——朝南的新房间,已经联系好的、学风开放的新学校,俱乐部里新来的有趣学员……
他的话语像一道温暖的屏障,暂时隔绝了来自北方的寒意。
姜元清静静听着,直到此刻,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才真正松懈下来,一种虚脱般的安心感缓缓蔓延四肢百骸。
她想起刚才发的朋友圈,重新点开。点赞和评论的数量增加了不少,大多是同学和朋友在好奇地问她去哪里旅游了,赞叹晚霞真美。
她一一做了回复,点开聊天框看到发小蒋凯的信息。
“已经到临城了?”
“额头记得换药。”
“我妈答应我了,元旦我可以去临城。”
她动了动手指,回复了一个“OK”和“等你来”的表情包,没有多余的文字,有些默契无需言说。
车子平稳地驶入一个安静的小区,最终停在一栋带着独立小院的三层小楼前。
车刚停稳,姜元清还没推开车门,一个身影就已经从屋里急急迎了出来。
是外婆。
老人家的步伐有些急,走到车边,一把拉住刚下车的姜元清,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那怀抱带着油烟与阳光混合的、让人无比安心的味道。
外婆的手一下一下,轻柔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抚摸着她的后背,声音哽咽着: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清清,不怕,以后就跟外婆生活,这里就是你的家。”
外婆没有问任何关于她父亲母亲、关于她额头伤口的话,只是重复着“回来了”和“不怕”。
这简单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姜元清心中某个酸涩的闸门。
她将脸埋在外婆瘦削却温暖的肩头,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发热,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眼前这栋亮着温暖灯光的小楼,窗玻璃上映出餐厅吊灯模糊的光晕。
这里,没有无止境的争吵,没有砸碎的瓷器,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也没有父亲最后那冷漠又疯狂的眼神。
这里只有等她回家吃饭的亲人,有咸湿的海风,有记忆中绚烂的晚霞。
临城,我来了。她在心里轻轻地说。
晚饭的温馨氛围,像一层柔软的暖绒,将姜元清轻轻包裹。她几乎记不清,上一次这样安心、不受打扰地吃完一顿饭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外公话不多,但不时给她夹菜,眼神慈祥;外婆则絮叨着让她多吃点,小舅舅季望辰讲述着临城各种新奇好玩的地方,信誓旦旦地保证在开学前这一周要带她逛遍大街小巷。
他们默契地绕开了所有关于北城、关于她额头上那块小伤疤的话题。这份小心翼翼的体贴,让姜元清在放松之余,鼻尖微微发酸。
她知道自己到了一个真正可以被称作“家”的地方。
饭后,外婆拉着她的手,带她参观了不算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院。她的房间在二楼,朝南,推开玻璃门就是一个精致的小阳台。
阳台一侧立着一排原木书架,旁边放着一张铺着软垫的藤制摇椅;另一侧,一株粉色的三角梅长得极好,郁郁葱葱地爬满了背后的支撑木板,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花墙,在夜色和廊灯下显得浪漫又静谧。
姜元清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外婆见她眼底流露出的真实欢喜,明显松了口气,柔声叮嘱她早点休息,便带上门离开了。
姜元清慢慢收拾好行李,将带来的几本还没看完的书,仔细地放进阳台的书架里。
她在摇椅上坐了一会儿,晚风带着三角梅的淡香拂面而来,摇椅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一首安眠曲。
困意渐渐袭来,她起身去洗漱,温热的水流冲去一身疲惫,也仿佛暂时冲刷掉了那些不愿回首的记忆。
躺在新床上,柔软的被子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尽管她刻意不去回想,但某些记忆的碎片还是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
她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全部排出。
好在,都过去了。以后,不用再过那种令人窒息和无奈的生活了。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安抚力量,让她这一夜睡得格外沉,一夜无梦,直到天光微亮。
第二天清晨,在乌米粥和煎蛋的香气中醒来,姜元清感觉精神恢复了大半。
吃过外婆准备的丰盛早餐,季望辰便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出门熟悉环境。
“喏,那就是临城一中,走路顶多十分钟,”
季望辰指着不远处一片规整的校舍建筑群,
“你外公退休前就是这学校的教导主任,余威犹在,你去了可别给我丢脸哈!”他挤眉弄眼地开玩笑。
因为还没开学,校门紧闭,他们只能在外围看了看。校园看起来整洁而富有朝气,带着海滨城市特有的开阔感。
最后,季望辰带她来到了俱乐部。俱乐部离学校不远,门面不小,挂着颇具设计感的巨大招牌。
季望辰是季家老来子,从小受尽宠爱,虽然学习成绩平平,但对街舞却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
大学毕业后不顾家人最初的不解,硬是凭着一股韧劲创办了这家俱乐部。
编舞、教课、带队四处比赛,磕磕绊绊这么多年,竟也真的在这条看似“不务正业”的路上走出了自己的一片天,成了二老口中虽“不省心”却也不再过分干涉的“事业”。
一路上,季望辰的嘴就没停过,滔滔不绝地给姜元清介绍他的俱乐部:
“别看我们现在规模不算顶尖,但学员资质好的可不少!你小舅我别的不敢说,眼光绝对毒辣!”
说着,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献宝似的递到姜元清眼前:
“看!这是今年刚结束的全国街舞联赛,我们学员拿冠军的照片!牛逼吧!”
照片背景是炫丽的舞台,季望辰穿着醒目的红色教练服,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一只手用力地搭在旁边一个少年的肩膀上。与季望辰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拿着奖杯和证书的少年。
他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黑色训练服,神情却淡然得很,仿佛刚刚获得的全国冠军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深邃的眼眸隔着屏幕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专注与傲气,俊朗的面容在舞台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与天赋,确实让他有资本拥有这样“傲视一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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