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祁州城外的小渔村就飘起了炊烟。
沈渔轻手轻脚地走到灶房门口,正要推门,里头压低的争吵声却让她顿住了脚步。
“……多一张嘴是多大的开销你不知道?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还充什么善人!”是大表嫂邵银花尖细的嗓音。
“你小点声……人都来了,总不能撵出去,让村里人戳脊梁骨吗?”这是大表哥宗泽川无奈又疲惫的声音。
“我不管!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么她走,要么我带着雨宝回娘家!”
“你……唉……”
门内的声音还在继续,沈渔却已悄悄退开几步,装作刚走来的样子,故意加重了脚步,这才掀开布帘走进灶房。
邵银花见到她,狠狠剜了一眼,用力摔打着手里的抹布,扭身出去了。宗泽川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也低头跟着离开。
灶房里只剩下沈渔一人。她垂着眼,走到面缸前,掀开盖子,拿瓢去舀面,不想却舀了个空。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俯身一看,只见半人高的缸子里,粗面只剩浅浅一层,可怜巴巴铺在缸底。
她心里清楚,这不仅是家里穷,更是表嫂明示对她的不待见。沈渔面上不显,只默默把腰弯得更深,才从缸底舀出一小碗面来。
一碗面,两碗水,再混上昨晚提前剁碎的野菜,搅成稀面糊糊。呲啦一下倒在提前刷了油的陶锅里,不多时,金黄油香的野菜饼就出锅了。
她刚把饼盛出锅,还没等端出去,邵银花就撩开布帘走了进来,沈渔垂下眼,低低唤了声:“表嫂早。”
邵银花嘴角一撇,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咕哝道:“谁是你嫂子?少在这儿套近乎!八竿子打不着……”
说着,她余光一扫,寻着香味瞧见了灶上焦黄的野菜饼,顿时眼睛瞪得溜圆:“哎哟喂我的天爷呀!你这是放了多少油啊!好家伙,不使自家的银子不心疼是吧!”
沈渔赶忙怯生生解释:“这个饼里加了野菜,不放油会粘锅,我没用多少——”
不等她说完,邵银花又一个箭步凑过去看面缸,这一看可了不得,下一秒就拍着大腿嚎起来:“面呢?”
“我那么些面呢?前几天还厚厚一层呢!哎哟我的天爷,你人瘦瘦的,咋恁能吃?造孽啊!”
沈渔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满肚子话憋在喉咙里打转,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谁叫她如今寄人篱下,矮人一头?
示弱、忍耐,叫人可怜,才是她这个孤女最好的生存方式。
一周前,她还是现代一家知名海鲜酒楼的大厨,一场意外,再睁眼就成了现在这个借住在穷亲戚家、朝不保夕的古代小可怜。
从记忆中得知,原身七岁死了爹,十四岁死了娘,家里穷得连根针都没有,这才来投奔祁州远房表舅一家。
表舅一家虽不情愿,但到底还是收留了她,勉强给口饭吃。沈渔也不想做个闲吃白食的,这才早早起来干活做饭,结果还是撞在了枪口上。
“唉……”她忍不住轻轻叹气。
这声叹息三分是真无奈,七分是叹给屋里其他人听的。
“你还叹起气了!那家里的粮食都是有数的,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少吃一口!”邵银花一张瘦脸拉得老长,眼里满是嫌弃。
沈渔再怎么能忍,到底前世也是被人捧着的,此刻耳根**辣发烫,手掌下意识攥成拳头:“要不我——”
“走”字还没说出口,门帘再次被掀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抱着柴火逆光走进来,唰啦一声把柴火扔到地上,露出一张小麦色的俊脸。
“嫂子,我那儿还有一吊钱,等会儿我拿给你,面没了再去买就是。”他嗓音淡淡的,却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邵银花抽抽嘴角,把剩下的埋怨咽回肚里,嗯了一声,扭头掀开帘子走出去,灶房里只剩下沈渔和男人。
沈渔讷讷喊了一句:“二表哥……”
在这个家里,真正有话语权的人。
表舅家有俩儿子,大儿子宗泽川,在县城酒楼里给人跑腿做伙计,大前年娶了邵银花,生下个小闺女。
二儿子就是面前这位,名叫宗明川。似乎并非宗表舅亲生,具体什么情况不得而知。
他模样生得极俊,却寡言少语,周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据说早年在外从过军,是水师里的好手,前两年因伤退役归家,手上是见过真章的,因此他在宗家说话很有分量,就连泼辣的邵银花在他面前都不敢过分撒泼。
说实话,沈渔平日里看见对方,总是眼神发怵地避开——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对家中最具威势的异性表现出些许畏惧再合理不过,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可没想到,对方今天竟然会主动帮她解围。
宗明川目光掠过她泛红的耳根,顿了顿,然后蹲下身理柴火,边道:“嫂子的话,你莫要放心上,安心住便是。”
听着这勉强算作安慰的话,沈渔心底微微一暖,不管他出面是为了家庭和睦,还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无论如何,暂时稳住了局面。
她乖乖应道:“我明白的。”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就算人家给她脸色看,她也只能受着不是?真要被赶出去,人生地不熟,该怎么活?
刚刚差一点就赌一时之气,说出要走的话……冲动是魔鬼,在找到自立门路之前,宗家就是她必须依靠的跳板。还好没说出口。
早日熟悉环境,自力更生才是王道。
“嗯,吃饭吧。”宗明川码好柴火,顺手把灶上的野菜饼端上,往正屋走去。
沈渔拿好碗筷和小咸菜跟在他后头。
正屋里,宗家人已经上桌了,大表哥已经不见踪影,想必是赶早去了县城。她麻利把咸菜放中间,和野菜饼摆在一起,又给每个人面前摆好碗筷。
一家人的早饭是咸菜、饼子就凉水。
沈渔烙的饼,火候恰到好处,边缘烙得焦脆,香味扑鼻。一端上桌,所有人都忍不住吸吸鼻子。
宗家老两口先伸手,各掰了巴掌大的一块,然后是邵银花,给自己和女儿雨宝各掰一块。
轮到沈渔时,她下意识瞥了邵银花一眼,想起刚才对方在灶房里嫌她吃得多,抿抿唇,只掰了拳头大的一块,捏在手里,就着咸菜一点点嚼。
坐在沈渔对面的雨宝,双手捧着自己手里的野菜饼,鼓着腮帮子,嚼东西的样子活像一只小仓鼠。
她今年还不到三岁,不懂得什么有钱没钱,只知道家里忽然来了个漂亮的表姑,表姑做的饭还特别香,哪怕是寻常野菜饼,也比阿娘和奶奶烙的香,她喜欢这个表姑!
她看看表姑手里的小饼,又低头瞅瞅自己手里的大饼,乐呵呵掰下一块儿,往沈渔嘴边递:“吃,吃,表姑吃!”
沈渔还没反应过来,邵银花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闺女,瞪她一眼:“吃你自己的!”
雨宝皱着小眉头,咕哝道:“表姑,吃少少!吃不饱!”
瞬间,桌上所有人都看向沈渔手里的饼。
沈渔脸腾地红了,倒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似的,把饼往碗后藏了藏:“没事、没事,我吃得饱。”
宗表舅有些不自在,但到底啥也没说,低头夹了一筷子咸菜,装起乌龟来。他家属实不富裕,能把沈渔留下来已经仁至义尽,吃口饭可以,但想吃饱,那可太难了!
雨宝试图挣开阿娘把饼给表姑,邵银花自然不肯她给,眼看雨宝小嘴一扁要哭时,宗明川开口了,嗓音比往常柔和些。
“雨宝要听娘的话,多吃饭才能长高,到时才能跟小叔去打渔。”说罢把自己手里的饼,掰下一块放到沈渔碗里。
雨宝见表姑有饼了,这才收回手,重新乐呵起来,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啃起饼来,咕哝道:“长高高,打大鱼!”
沈渔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低头看看碗里那块厚实的饼子,忽然觉得二表哥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冷硬。
“谢谢表哥。”她小声道。
吃完饭,沈渔和邵银花去洗碗刷锅,宗表舅和宗明川则在院子里检查渔网,准备出海捕鱼。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祁州靠近东海,周围都是盐碱地,难以耕种,小渔村全靠捕鱼为生,宗家也不例外。现在正值春天,水温回升,是捕乌鱼、黄鱼、鰆鱼的好时候。
沈渔在灶房里洗碗,脑子里却一直在琢磨方才饭桌上宗明川对雨宝说的话——‘到时跟小叔去打渔’。
归根结底,她现在在宗家矮人一头,都是因为她不事生产,没啥经济价值,任谁也不喜欢一个光吃不赚钱的人。
在这儿洗碗做饭没啥用,毕竟宗家也不缺干家务的人,人家缺的是银子,缺的是米面油粮。自己不如央宗明川,让他带自己一起去海边。
打定主意,沈渔手下动作快了两分,麻利刷好碗,把手往衣摆上一蹭,朝院里走去。
“二表哥!”
宗明川扛着渔网正往院外走,忽然听到一声喊,转头见是沈渔,眉毛一挑,站在原地等她走近。
沈渔小跑过去,仰起脸。她年纪小,眼睛清凌凌的,里面尽是期待,“二表哥,你今天出海,带上我行不?”
宗明川眉头皱起,目光从她纤细的手腕,滑落至那瘦得一把就能握住的小腰,几乎立刻就给出了回答:“不成。”
就她这小胳膊小腿,别说拉网,哪怕给她个鱼竿,钓上条大点的鱼恐怕都扯不住,再出点什么事就得不偿失了。
还不如在家做做家事,扫扫鸡棚,补补衣裳。
沈渔眼里的光瞬间黯下去,嘴角抿成一条线,像被霜打过的花儿。示弱的表情在她这儿已驾轻就熟。
宗明川看她这副样子,喉结微动,沉默片刻,难得又补充几句,语气虽还是淡淡的,却放缓了些:“海上风浪大,而且我在船上很忙,顾不上你。”
原来是因为这个!
沈渔眼前一亮,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连忙保证,声音软糯却条理清晰:“表哥,我不上船,也不用你照顾。你就带我去海边,我在岸边捡点儿贻贝螃蟹什么的,绝不给你添乱!”
“蚊子再小都是肉嘛,捡回来给家里加点餐也是好的。”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语速也快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雀跃:“哦我还可以带把米,带个小陶罐,在岸边做好饭等你们,这样也省得你们中午往家跑了。”
男人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半晌没说话,只将肩上的渔网往上颠了颠。
就在沈渔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却听他沉声道:“跟着可以,别乱跑,潮涨潮落只在顷刻间,若是淹了,可没人救你。”
沈渔一愣,意识到二表哥这是答应了,脸上顿时漾出个真心实意的小酒窝,重重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保证不乱跑,都听表哥的。”
成了!
邵银花路过听到二人对话,打量一眼沈渔豆芽菜似的小身板,讥道:“不是我说,沈家表妹,你一个禹州来的,哪里懂海边的事,能弄到个啥?再叫浪冲个好歹!别去给二川添乱了,老老实实搁家待着比啥都强!”
沈渔转头温温柔柔一笑,挽挽耳边碎发,“嫂子,我会小心的,就让我去试试吧,捡多捡少的,多少也能贴补贴家里。”
见她这么说,邵银花嘟囔了两句:“你捡那仨瓜俩枣够干啥?”然后翻着白眼走了。
宗表舅知道沈渔也要去时,也没说啥,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回屋翻出个背篓,去灶房抓了一小陶罐米,灌了一竹筒水,拿上一对打火石、一对勺儿,最后又用油纸包了点儿盐揣怀里,便跟着二人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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