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隔蓬山

天幕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惊雷卷着乌云声声炸响,抖落尽满庭的新花。

四面的风呼啸灌了进来,吹拍起窗棂,晃晃荡荡,咿咿呀呀。

若青急唤着宫人将窗门锁好。若柔似是不放心,捧灯来处处检点着。

若青瞧着一重一重放下的莲纹幔帐,欸了一声,嘟囔道:“也不知外头是什么光景,都说永明的樱桃煮好吃,可惜这回也吃不上了。”

若柔啐了她一口,忙道:“快别说这话。修仪娘子如今正在养病,若是她听见,怕是更难过。”

若青摇摇脑袋,又嘟囔句:“皇太妃怎能如此行事。咱们娘子好歹也是陛下跟前的旧人,跟了陛下快十余年,手中亦有协理之权,如何半点面子也不肯给。”

陛下东巡去了燕岳碣石,回程则需经过先太后的永明陵。

前几日,陛下令人传来飞旨,使后宫诸人启程永明陵,正好与返程的陛下汇合,共同拜祭先太后。

皇太妃却借口娘子风寒,不易远行,硬生生将她留在禁中。

若柔皱了皱眉头,拦住她道:“快别说了。”

外间的声音虽低,却也能过荞粟枕清晰落进卢思绥的耳中。

她心中冷笑着。

皇太妃能这般,无非就是嫌弃她的出身——她不过是一届家臣之女。甚至是因罪罚没为奴的家臣女。

南朝有云,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不能杂坐。①

而北朝的家臣与主家,更是云泥之别,比士庶之分还要激烈。

家臣的身契性命都攥在主家手中,堪比私产,主家视之为奴为仆。

按理说她即便她承宠,也不配为妃作嫔。

本朝高宗曾言:“掖庭不取配役之口,乳诞诸王。”②

故而大魏嫔妃,素来只选门第贵女。

皇太妃与太后俱出自长乐窦姓,乃国朝著族,门第煊赫。

她与陈夫人是本朝第二位的例外,再这之前以贱/登贵的则是先帝的左昭仪郭氏。

左昭仪出身低微,虽碍于出身无法登临后位。然一朝得势,也害得陛下生母窦皇后被废,太妃被逼出家,窦氏一族几近离散,陛下被迫出走南陈为质。

有这一桩旧案,以至于今日皇太妃视她如仇如寇。甚至于私下直呼她为“配役阿奴”。

世人皆道她为陛下爱姬,于微贱时相伴十余年,乃至今日破格名列九嫔。

可她心中清清明明,陛下封她……不过是拿她做陈贵嫔的替身;给她协理之权,是要她护住陈姐姐罢了……

思绥轻叹一声,翻了个身,把头埋进锦被里。

脑袋烧得她精神不济,她很快又昏昏沉沉起来。

她晕晕乎乎想着,这是她自己选的道路,更是她千求万求求来的,怪不得旁人不是么。

谁让她……喜欢他呢……

*

天外的雨反反复复下了好多日,她的烧也反反复复了好多日,太医来来回回几趟,道是心脉堵塞更难痊愈,让她放宽心些。

她不作声,缩入被褥间,缩入重帷内。仿佛这几匹布,几段锦,便能将她庇护住。

雨声淅淅沥沥,炉中沉香袅袅,她忽然睁开双眼,翻身坐起来,不敢错眼地盯着飘动的绿云纱幔。

是…他吗……

小榻上侍夜的若青被这阵窸窸窣窣惊醒,她惺忪看着不远处被风吹开的窗棂,懊恼道今日怎么就忘记锁紧呢。

她快步走上前,细细将木栓插好,而后撩起帘子,询问道:“娘子怎么了?”

思绥的神光一点点暗淡下来,她一股气卸了下来,疲惫地倚在床头。

“风声有些吵闹。”

若青一壁替她掖好被角,一壁道:“娘子快别睡荞粟枕了。荞粟枕是警枕,传音扩声,半点大的动静,也能如同雷鸣一般。娘子不若换个枕头,定能睡得踏实香甜。”

卢思绥摸了摸枕上绣着的鸳鸯纹路,淡淡道:“睡了十余年,怕是睡惯了。”

窦皇后当年被废,窦家倒台,殷弘不能自安,故让她取荞粟制成警枕,以防睡梦中有刺客下手,这一睡就是十余年。这个习惯,殷弘与她一并保留了下来。

“不说这些了。”卢思绥别开目光,“还有半个月,陛下就要回来了。宫中要迎驾、又要置宴。仔细各处都盯牢了。”

她想,她就快要见到他了。

她并未去永明,想来生病的事他该知道。

待他归来,宫中自要到阙门迎驾。如今宫中唯留了她,自然该由她领头。

他看见她,应该会宽慰她几句。

就像他从前归府时那样,与前来相迎的陈姐姐和她说上两句。

或许这回还会恩赐御医替她瞧瞧。

就像他对陈姐姐那样……

**

光阴转瞬即逝,长夏万物勃勃生机。禁中芳草满园,梨花未敢谢,杨柳更新开——正是黄道好吉日。

思绥对着新磨的铜镜,一笔一笔仔细勾勒着眉妆。

她素来只画远山眉。

她望向铜镜中的样子,微微蹙起远山眉终与陈姐姐有了传神之处,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走吧,去接驾。”

万里无云的碧天里,双阙高耸而立,门内宫人噤声肃立。

不一会儿,如铁的马蹄声似潮水涌出,回荡在青石之间。

鹰扬卫一身玄衣劲装,行过三拨,侍中持着节仗翩然而出。再这之后便是帝王的仪仗、以及长轿辇车。

阙门内外,众人纷纷稽首而拜。

思绥站在太极殿的长阶下,心中忐忑万分。她仔细竖起耳朵,车彀声声愈发逼近,她的心跳也就愈发快,仿佛要跳出喉咙,跳动在这青石板上。

霎时间,马蹄静、铎铃歇、车声止。世间都归入一刹那的寂静。

殷弘在众人簇拥下下了辇车,在山呼间缓缓步上长阶,微微挥一挥衣袖,自有礼官替他宣:“起——”

而后他又挥了挥衣袖,礼官扯起嗓子道:“散——”

思绥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这句叫散怔在当场。

她下意识扬起头,看向不远处身着十二章纹的男人,他的容貌隐在日光里,教人看不清神容,唯将他身上的金绣渲得明彩熠熠,灼灼生辉。

他身形依旧是松柏之姿,瑶林玉树般立在长阶之上。

长风一过吹起他宽大的袍服,隐隐透出他腰间玄铁佩剑。

世异时移,她心头猛然跳出这四个字。

彼时,她散发披面,尚能扑进他的怀中。到如今精心妆点,却是咫尺天涯,相见犹难。算来如今不见近要半载了,自她归入他府中,还从未分别这么久。

是因为今日她身边迎接他的,没有陈姐姐了吗。

若柔催了两三声,才将她的思绪拉回眼前。

人潮渐渐散去,长阶上已没有那抹玄色的身影。

“去拿新作的荞粟枕来。”思绥看着巍峨高耸的殿宇的檐角,心中尤为不甘,“去式乾殿。”

她要见到他。

**

太极殿凌于高台之上,其后有式乾殿,乃燕居正寝。

思绥非皇后,亦无诏令,无法从太极殿东阁直径穿过,只得绕路永巷。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功夫。

式乾殿外,她差人通禀。

式乾殿的黄门高宁见到她,回道:“陛下正与大将军等几位重臣议事,也不知道要多久,修仪娘子不若先回去吧。若有传召,小人立刻传旨。”

他声音虽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

“中贵人。”她轻声唤了句。

高宁没有动静,如一块木头桩子立在眼前。

思绥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终是低不可察叹出口气。

而后讪讪将手中新制的荞粟枕递过去,她端着一向温和的口气,道:“有劳中贵人了。新制的荞粟枕,陛下寝中的那块想来也用些时日,荞粟也旧了、香气也散了。我这新的添了决明、菊子等物,最是养神明目。陛下车马劳顿,正当好好休息才是。还请中贵人侍奉好陛下。”

高宁朝着思绥一拜,接过枕头,“小人省的。”

思绥又望了眼式乾殿,与太极殿一样。自是华榱林立,巍峨挺拔,蜿蜒飞出的檐角,错落间将天幕切割出小大的空隙。

红日的光芒从空隙中扑溢出来,照得思绥双眼刺痛。

思绥难免唏嘘,彼时征战,即便是千钧重的军情议事,她也能于帐中煮一碗茶,分与幕府众人,甚至偶尔能插上嘴。

刘郎已去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③

她有些泄气地踢了脚下的石子。世人尝道她是陛下的爱姬,她有时忍不住信了,每每又被冷硬的事实打回原型。

若柔小声问:“娘子,咱们回云阳殿吗?”

思绥想了想,“贵嫔姐姐是不是也回来了,咱们还是按老例给去她那儿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她就这样悻悻走在宫道上,两侧飞花绿柳都凋谢一般,冷寂寂的。

不知何时,有人从身后快步叫住她。

式乾殿的小黄门猫着腰儿,他恭顺地行过礼,压低了嗓音道:“陛下今晚驾幸云阳殿,请修仪娘子早做准备。”

巨大的欣喜旋然而至,她抬起亮晶晶的秋水眸,问道:“中贵人,敢问陛下可要用晚膳?”

小黄门道:“回娘子,还是老规矩。陛下今日先去陈夫人处用膳再来。”

思绥也说不上来高兴与不高兴,这本就是习惯了的。

若非陈姐姐素日与药罐为伍,身子极弱,不能承恩,不然这泼天的雨露恩宠哪轮得上她。

想来殷弘也是遗憾不能与心爱之人颠/鸾/倒/凤,这才愿意幸她聊以慰藉——毕竟她勤于模仿陈姐姐,眉目之间刻意营造之下当真有几分神韵。

她揉了揉眉心,心中宽慰着。她还能有点作用已是大好,若连着点子都没了,失了圣恩,以她的出身和地位,恐怕只能沦落到深宫空坐,人人轻视。

莫说皇太妃不断的欺凌,只怕侍奉的宫人都难在眼。

今晚能见上一面,便是上天垂怜。

她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①出自《宋书》

②出自唐太宗

③改编自出自李商隐《无题》和宋祁《鹧鸪天》

激情开新书了,希望大家支持!!女主不是好人,不要有太高的道德感[爆哭]

毫无天赋的小作者唯一能保证的是不会,求大家多多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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