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鸟声啾鸣,细碎的晨光透过茂密的枝桠漏了下来,晃晃荡荡的。清晨的野外露珠辛辛苦苦凝了一夜,到人醒了,终于可以稀里哗啦化了一身,带着小小的恶意作弄夜宿者。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靳栖屿就发觉自己把脸用力埋进了稻草垛子里,可能是因为晨起寒冷,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手里还紧紧攥着正盖在身上的……天青色的外袍?
她有些尴尬的看着手里皱巴巴的一团,已经完全不复在岑清鸿身上时那一派光风霁月的样子,上面滚着乱糟糟的稻草茬子,正指尖那一块还分布着滩可疑的水渍,不知道是露水还是口水……已经弄成这样了,她也说不好是该赶紧还给人家,还是往后捱一捱更妥当一点。
唉,新的一天新的丢人!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昨晚睡的很好——来到这后,可以说是第一次睡了这么完整这么踏实的一觉,相较之下,面子又算得什么!
安抚好自己,随手胡撸了把可能扎满了稻草的脑袋权做整理,探头看出去,只见祝九思还端坐在车头放羊一般赶车。经了一晚上,也不知他休息过没有,反正从背影看这个人依旧端坐如山,一派闲适。嘴里叨叨叨应该在说些什么,但她的耳中像蒙了层水雾,模模糊糊什么也没听清,只能看见那厮潇洒的将条大长腿支了出去,鞋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十分贴合清晨的韵律。
他身后的岑清鸿只着里衣,在一片春寒料峭中显得略微单薄,此时也闲适斜倚在稻草垛子上,带着笑意侧耳听祝九思说话。清亮亮的阳光洒在他如玉的面庞上,微风牵动发丝,他的眼睛兴致盎然的在流淌的乡间小景上流连……那视线灼灼,叫靳栖屿不由自主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路阡陌纵横,绿意滴翠,隔着远远的晨雾,模糊看到已经有农人耕植其上。
也是,据说他这种职业要远离世间因果,照原文提上那一嘴来看,这一次应该是他第一回下孤绝山出问道殿,孩子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靳栖屿也跟着微笑了一回,眼前的少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的气度,平日里端正而不板正,此时又显得恣意却不随意,端地是大家风范。
只是这车……行的也太慢了吧。
她也不想做那种蹭了人家的车还诸般挑剔的人,可谁让她是个在逃命的虐文女主呢——一般人逃命也就逃个生死,她逃的那可是花样百出的虐待和羞辱,唉!
想着想着,人又丝滑的重新躺回稻草坑里——一方面急确实没有多大用,虽然说这个逃命的氛围是不大浓烈了点,但现状于她这个资深宅女来说就是大方向定了,但细项里每一步都称得上毫无头绪。小说里描述逃亡,只需要在若干年后适时插一段倒叙,比如回忆里一个艰难褴褛的情节即可,可不会具体说这一步步的路该怎么走。
她的目光飘向远方,明明是晴朗的天气,远方却在雾气的笼罩下显得影影绰绰,但就算是目力所及那尺寸距离,用走的,也不知要走上多久,更遑论根本不知道在哪的玉龙雪峰山。
所以这一趟,会顺利么?就算是顺利,然后呢?干翻秦瞻,揭穿大阴谋,让鸿蒙阁昭雪?然后她靳栖屿呢?就能回去了么?如果不能的话,如果最终仅仅是为了活下来的话,她真的要做那么多那么大那么难的事么?
“唉!”
人不能多想,想多了容易叹气。
“我说你呀……”那边祝九思懒懒的声音突然扑腾了过来,想是听到了她的叹气声知道她醒了,一瞬间车辙声,鞋子磕在车辕的啪嗒声,说话声都清晰了起来,他手里还擎着基本摆设的鞭子,仍保持着他不羁的坐姿,调侃她:“你有没有点逃命的自觉啊,太阳都那么老高了,你还打算再来个回笼觉?”
“咳咳。”靳栖屿略带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坐了起来,习惯性狡辩:“我打量着雾还挺浓,还以为时间尚早,惭愧惭愧。”
“你可真是……”祝九思神色诡异的瞥了她一眼,继续转过头赶车,抛出个不相干的问题:“是秦瞻那小子给你焚的离火鸢尾么?”
“大约是吧,”车还在晃荡,靳栖屿徒劳的抖了抖又拍了拍手上这件外袍,怎么摆弄也不到能欺骗自己说得过去的平整读,正咂着嘴犯难,顺口答他:“我记得龙盈袖质问过秦瞻为何给我用这玩意儿,猜想他们要么还对我有所图,要么就是根本不知道那个谶言……”
说着却见那两个一脸古怪,顺嘴问到:“怎么了么?”
“你就没想过,是因为秦瞻对你情根深种?”祝九思拧过脑袋留一只眼给她,弱弱的问。
“杀我全家,独留我一人,然后抹去我记忆,想要哄我跟他你侬我侬的那种深情?”靳栖屿面带嫌恶,一脸晦气挥了挥手,想把这猜想扇腾掉,吐槽道:“恶心谁呢!”
“……”
“你这连怎么驱动避水珠,怎么运灵气御寒都忘了,倒是这些他最不想你记得的知道的清清楚楚……真是冤孽。”他小声嘟囔,然后突然开始科普:“外面的雾气是我布的障眼法,我们已经行到了耕地,马上要进村了,人来人往的,不稳妥。”
嘶,怎么忘了,这是仙侠世界,靳栖屿立刻活泛起来,晃了晃手里的天青外袍:“那师兄你能帮我把这件衣服清理下么?”
祝九思清嗤一声,头也不回丢了个法诀过来。
也就是眨眼之间,靳栖屿赶紧抖了抖衣裳,好家伙,比一套干洗下来还干净,她瞬间感觉自己对这个超逼真的角色扮演游戏开始有点兴趣了——毕竟自己那么老大一片识海,能有机会开发开发的话,还不爽翻!
“靳姑娘不必如此拘礼,往后路长,咱们少不得互相照应。”
她这边还在美滋滋YY,一旁的岑清鸿非常自然顺势就接回了自己的衣裳,也没再跟她客气客气还需不需要什么的,挂在臂弯里,倒也没直接穿上。
“呵,你就是瞎好心,她修为虽不济,到底也是寻常人不能比的,即便一时忘了如何施展,冷的狠了,身体本能也晓得运功……”祝九思见缝插针,大有不挤兑她两句,他这日子过不安生的架势。
稻草沙沙的,远处耕种的农人三三两两多了起来,祝九思说得对,逃命的只有自己,靳栖屿没心情继续跟他打趣,打断他的废话直接问:“那你能不能给我换副容貌,就易容啊,幻象啊之类的?”
“这……你……你是女孩子家!”没想到听了这句话祝九思大惊,一张脸立刻胀了通红,拂袖转头,用后脑勺义正词严谴责她。
那怎么了呢?她是女孩子,她只是想易容,又没要剃度,至于么?
靳栖屿一脸懵,转过头去眼巴巴寻求岑小同学的指导。
却见岑清鸿也是一脸尴尬,目光让了让,落在她一侧稻草上,紧张巴巴的拿着自己的手指来回抠着臂弯里的外袍边缘的刺绣,轻声说道:“靳姑娘应该是不记得了,修士的灵力联通五感,幻形之术需将灵力附着在身上,才……才不至于……”
懂了,看他说得艰难,靳栖屿挥挥手,表示自己已经get到问题的关键了,这可真是个,玄幻里又带着丝丝缕缕朴实的地方!想到此处,她看了看牛车,不由得又升起另一股求知欲来:“所以……你们这里是不是也有说法,**凡胎逾千斤,不能用法术驮动?”
被这个神奇的脑回路问懵了的祝九思忍不住又扭过头来看她,只见那丫头片子目光炯炯有神,一直盯着拉车的老黄牛,用屁股想都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不可能,”祝九思咬牙切齿,“我不可能御剑薅着你飞去玉龙雪峰山!”
呃,这……见了这反应,靳栖屿抿抿嘴,咧出一个假笑来:“呵呵,想多了,哪能呢……”
她想:我说我就是想验证下西游记里面的理论你信嘛!只是语气之欠揍惹得祝九思额头的青筋都跳了跳。如果不是有清鸿在这里亲探过她的命数,他可真要怀疑这是鸿蒙阁放出来搅浑水的幌子了。说她忘了吧,关键节点还记得挺全,说她记得吧,瞧那副不痛不痒还有心玩笑的样子……只有一点值得庆幸,这孩子脑子清楚了不少,起码没有耽于情情爱爱——他人虽不常游历世间,总算还有些门路,影影绰绰打听到鸿蒙阁这万年基业,全赖那位风姿无双的秦公子迷住了掌教千金,才在铁桶一块的青鹿山生生插进去一颗毁天灭地的钉子。
这样的回忆,忘了也好。
他这里一波三折的情绪,看在靳栖屿眼里是不知所谓,可被岑清鸿轻瞥一眼就瞧了个明白,不由得感慨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岑清鸿幼年蒙受金掌教一场大恩,因果成全,他允诺会为靳栖屿起上一卦。数年来,金掌教无比虔诚的为问道殿搜罗了不计其数的天材地宝,为得什么只有他俩知晓。只是还没到起卦的日子,就听到有传闻说当年星链大阵的结果有蹊跷,九思下山数次,拼凑出一个可怕的说法——世人都在传,鸿蒙阁在以上下全数门人性命、气运豢养邪魔……
这说法荒诞无稽,一开始他只当是愚昧世人的又一次搬弄。没想到,有一日,一个叫秦瞻的男人竟带着青崖白鹿求问前往蓬莱仙山的途径。一个外人随随便便就能请出鸿蒙阁的镇山至宝,只为速速得到离火鸢尾?
青鹿山,一定变天了!
于是他苦求掌事天师三日——天师当远离世间因果,尤以被寄予厚望的岑清鸿为甚,青崖白鹿一出,掌事就知道天下要乱了,可是岑清鸿避无可避,前缘早定,他早在这桩因果之中了——终于,掌事天师点头,准他给秦瞻指了条去蓬莱的道路,也留下了青崖白鹿。
只是掌事天师不知道,他一转头立刻不眠不休,拿出金掌教早早留下的靳栖屿的八字并乳名等一干信息,为她起了一卦。占卜毕,从未获得过如此骇人又如此模糊的预示,叫他完全拿不准下一步该如何行进,也不敢跟其他人一同探讨。只能歇都不敢歇,瞒了掌事天师说是要闭关,催着祝九思转头就直奔青鹿山而来……
原来,于冥冥之中,他早就与靳栖屿的命运纠葛在一起。因果缠连,他理当看不清她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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