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夜雨

江南夜雨,月华如洗。

四周的繁华已经随着日月的推移散却了,星光隐隐,扬州古城笼罩在一片夜的寂寥之中。

萧诀负剑,走在这样潮湿而寂寞的青石板上。

微风拂面、细雨吹尘,斗笠边滚着水珠,这样的形态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对于侠客来说,天地自然、风霜雨雪,已是常态。

人世间总有繁华,可它们往往跟随着既定的人流、古建、或是区域,安居之民可以其乐融融、阶陛之贵常常踌躇满志,太阳底下是亘古不变的昂扬。可是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种情绪。

孤独。

江湖就是这样的存在,刀光剑影、人心易变。何况周皇龙兴以来,平定天下、战乱初歇,朝中虎狼之将频出、鹰犬之流广布,普世唯有洛阳一种声音存在,如洪钟大吕、浩浩荡荡。于是九州武林,渐渐隐于月下,不复三十年前轻弓快马的潇洒。

如今虽亦有门派家传、武学心经,但毕竟游侠飞花摘叶来去无踪,平天下不平事的旧事,都成了话本中逐渐消弭的传说。

萧诀今日所去,便是扬州泽国坊内,一处只存在于江湖中人口耳相传的无名客栈。

六十年前,狼烟四起,无名客栈起于废墟之上,庇佑了数以万计的旅人。后来天下初定,重建扬州,古城的中心向西迁移,清溪缓缓,穿城而过。于是小池乔木之间,泽国坊渐渐成了临近外城廓的平民居所。小桥仍在,而时移世易,又起新楼。

从密集的、狭隘的高瓦灰墙中穿行而过,萧诀在一间堆积着落叶的屋舍前停下脚步。

夏末的天气虽然转凉,却远不到落叶纷纷的地步,只是附近小童顽劣,爬树、翻墙者不计其数,屋主又极懒惰,这才将整个盛夏的绿荫都砌在了门庭之前。踩在这样浓烈的绿色上,即使与扬州素未闻面,也在恍惚中见到了风过淮左,一树摇晃的、温柔的夏荫。

萧诀摘下斗笠,仰望门庭上“无名居”三个遒劲的大字。客栈的酒旗早已换下,这里的装饰与千百年来江南盛行的民居一般无二,昔年的传说早已在人潮中失去了本名和诵读真相的权力,唯有匾额中的三个字穿越浩浩时光,仍然注视着每一个过路的旅者。

“叩、叩、叩”,萧诀轻轻甩了甩斗笠上的雨珠,侧身叩响了这座古朴的门庭。夜中有雨,雷声隐隐,因而这敲门声并不显眼,甚至有些悄然,可半响之后,门内还是传来了一道询问之音。

“谁?”

“蜀中,剑阁萧诀。”

景耀三年,天子平蜀,迄今四年有余。此时对于江南之地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两个字还仅仅是市井耳闻中的富丽之地而已,据说那里的人坐拥流淌不尽的丝绸长河,蜀锦价值千金、蜀山拔地参天、蜀郡天府之国,某朝太祖高皇帝由此兴兵,定鼎中原,于是前人多戏言,谓之有天子气。

当然,本朝平定蜀中、威震西南之后,这些话也渐渐成了笑谈。

只是那里距离江南毕竟太过遥远,剑阁的名号又古朴质拙,好似出于典籍,这样一个虚无的、不真切的人影,风尘仆仆远赴江南,究竟所为何事,难免惹人疑惑。

可门内的人却仿佛无比自信,自信天下武林无人不知其名、无人不仰其势,自信尘世之中,凡所来者必有所求,而无名居落拓半生,依旧可以办得到任何事。

于是他洒然一笑,开口再问的才是,“剑阁之名,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侠客所为何事?”

萧诀正色而应:“前朝建康三十七年,天子欲仿古制推行新币,当时朝野震动、群臣哗然,可直到建康四十年山陵崩,新币仍旧未见踪影,于是有不了了之之说。”

门内的人讶然了一下,或许因这一桩事对多数人来说并未发生,即使当年闹得人心惶惶,可毕竟尘世日新月异,天子又壮志革新,每天真切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不足以为一丝风闻而执着、亦或伤怀。

就普遍意义而言,人是很难为一种既定的过往或一个客观的真相而牵肠挂肚的,尘世间一切百转千回,都交付给了祂所钟爱与寄托的生物。牵扯到这种隐秘的往事,那么就更涉及一些血泪斑斑的痛苦。

这是一种执念,桎梏且无解。

习武之人讲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因而无名居内,对方探身轻疑之举,彼此都心知肚明。

大概过了二十三个雨点的功夫,又或许一霎之间、飞金走玉,对方终于开口,却少有地含糊其辞,“你想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到这时,天边雷雨未歇,萧诀又摘了斗笠,早已落得形容狼狈,可风驰雨骤之中,她微微一笑,在这寂寞飘摇的扬州古城中忽而展现出一缕完全背道而驰的笑意。这笑容令人胆战心惊,仿佛来人胜券在握,而血雨腥风,只在刹那。

雨声渐大,洗不尽三尺寒光,东流客闭目心惊之时,却忽听此人温声应答:“古来万事东流水,先生既然自号东流客,更应知世事过往云烟。”

“我今日来,自然不是为这一桩陈年旧事。只是听说店中有酒,必以事酬。”

“不错,”东流客叹气,“那么,你就是要以这一件事,换取一樽玄酒了。”

江南的夜雨总是潮湿,老旧的院墙生出许多厉鬼般的水汽。东流客闭目颔首,在这样一个风雨夜中慢慢倒回了原先的靠椅。也许他的神情无比疲惫,也许他心中确实有很多不可说的事情,总之,大雨遮掩了很多情绪,而萧诀在门外耐心等候了一会,只听到藤木躺椅吱呀呀的声音。

枯藤老树,英雄迟暮。

六十年前天下风云变幻,东流客也曾是驰骋庙堂、笑傲江湖的弄潮儿。当年烽火不休,他以一己之身庇佑数万百姓,是何等从容气魄。后来放话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善,又与八荒游侠争锋,从无败绩。文第一、武第一、义气第一,彼时又是何等惊才风逸,壮志烟高。

可如今,无名居的酒旗撤了,东流客也躺倒在了这间小小的院落。

天子居于国中,受万民供养,这样的人坚持要做的事,即使明面上没有任何起色,暗中也当真无人操办吗?楚王好细腰,于是宫中多饿死;桓公好服紫,于是一国尽服紫。上有所好,下必甚之,何况天子的威势远超列国,三年来必有无数人为之暗中奔走。

可是这样一个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居然后来没了声响,那么背后就一定藏有更大的漩涡。

萧诀也许在查这件事,并且有些揣测,东流客也许知道更多,但是无法言说。

细雨仍在,水随风动,院中人仰望苍穹,只能看到高墙外蜷曲的一抹独枝。新叶飘零,它灰蒙蒙的枝干也褪去了生命的所有活力。

东流客于是沉吟道:“这件事无名客栈确实有心无力。”

萧诀苦涩一笑。

隔着这扇门,隔着无边夜色,隔着濛濛细雨,没有人能看到她的神情。但是在真正来到这间江湖中号称万事通的瓦舍前,也许她也曾有过某种很轻很轻的幻想。

萧诀吐出一口气,没有为这设想中九成九会出现的答案而继续失落。她的时间总是很紧迫,而扬州的月色也维持不了太久的平静。

一甲子前,无名客栈立起酒旗,为世中豪杰放下二十八座酒樽。东流客彼时承诺,凡是无名居不知道、办不到的事,都可以换取其中任意一杯酒和一个请他做任何事的要求。

这要求百无禁忌,而上次他踏出房门负手而去,是当今景耀元年。七年前剑出寒光,蜀王开明旸人头落地。

现在,萧诀似乎拥有了同样的时机。

可是在这烦躁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风雨中,剑客摩挲着她身前的斗笠,沉思良久,选择了另一种要求。

“我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东流客轻声道。

“只论当下,您现在所办不到的事情有几件?”

江湖风闻最喜欢探讨一个全知全能的人的弱点,但倘若有一桩予取予求的百宝匣在眼前时,多数人恨不能一步通天。可萧诀偏偏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而东流客又偏偏思考了很长时间。

后来雨落屋檐,他说了一个很微妙的数字,比初时二十八樽酒要大,比往昔六十载岁月要小。可是过去一甲子以来,东流客每次出门都备受关注,全天下人都知道,那些酒早已所剩无多。

也许浪潮模糊了他睥睨的旧态,风云中催生出其余不可触及的日月星辰。昔年的弄潮儿鬓发斑白,时间已经让他愈发无力。

萧诀于是默然,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雨声渐渐地变小了,因夏日的天晴总要更早,耽搁了一晚上的万象天阙都有些急迫。太阳下是少有这样的狂风骤雨的,因此在夜色的最后一端,风急躁,雨急躁,飞鸟与云都戾叫不休,剑客整理好她耳侧的束绳,决意离开这座飘摇的小屋。

无名居自退隐江湖以来,已经悠游自得很久很久,这里的白天并不适合一位捉刀佩剑的游侠登门。既然东流客在过去选择了天地自然,那萧诀便绝不愿意打破这份平静。

“先生门前的这些落叶,需要清扫吗?”

门中人怔愣了一下,东流客原先欲要起身,听到这话却哑然失笑,重又缩回他安乐的躺椅之中。“不用不用,巷子里几个顽童喜欢爬树,我之前清理过,后来呢,打赌输了,答应他们要留三个月呢!”

萧诀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落叶,一层层蜷曲的脉络、一蓬蓬枯萎的叶片,但也有新鲜的、浓烈的绿色,有持续迸发的勃勃生机。

生与死交杂着,浓与淡裹挟着,盛夏的天光游离飘散,秋季将要到来了,萧诀转身,走在一条不会回头的道路上。

这样也很好,并且叶子的声音很好听,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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