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武六年的大寒比以往都要冷冽。
大燮的都城偏南,天底下一片灰白,远山近阁都压着死寂的雪。
三宫六院的冷,和外头狂风呼啸的野寒是不一样的,那种像是夹着银针的西风,袭来剔骨钻髓的静冷,从汉白玉阶掠过寥落的宫灯,穿过九重宫阙,带着呜咽声卷起琉璃瓦上积着未扫的厚雪。
乾福殿,炭盆里噼里啪啦的蹦跶着火星子,龙榻上的皇帝张郢简费劲的吞吐着几分温热。
“韫儿。。。韫儿。。。”
他的声音微弱的如同游丝,却满含着对皇后的眷恋与不舍。
皇后聂知韫是在江山社稷上唯一与他并肩之人,他渴望在彻底双眼昏黑前,能再见一眼那抹能让他心安的身影。
“陛下,您。。。还在唤她么?”一身影绕过屏风,停在龙榻前几步之遥。
这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宠臣颜秉沂,自然也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陛下,您饮下的这鹿筋拆肉羹,正是皇后娘娘为您盛满的。。。”颜秉沂静静听着皇帝对皇后一声声含混的呼唤,终于开口,“这牵机药,也是皇后娘娘亲手为您准备的。”
“是她。。要您死。。。”
张郢简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痉挛,每一次震颤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仿佛有把烧红的刀子在腹腔内搅动。喉咙里“嗬。。。嗬。。。”的粗喘杂音,依旧在念叨着他意识里唯一的浮木,执拗而破碎。
他怀疑膳房,怀疑近侍,怀疑这崭新王朝的每一个臣子,他脑中闪过无数张面孔,唯独没有想到他的皇后。
他对她的千般宠爱,是刻在骨子里的。从乾西五所到皇枢禁内,如朕亲临的特许只属于凤临宫的这位女主人,地位超然,荣宠无极。
她能直呼他的大名,亦可张弓搭箭,射向他龙首之上的御梨,甚至用他的私玺,只为压平她刚习画的一幅百鸟图。
想来,不能是旁人。
也只能是她。
只有她,能将此毒如此精准的送入他的口中。
“韫儿。。。为何。。。”
他的眼里不再是富丽堂皇的寝殿,而是记忆中那极北之地夏季独有的高草绿野和永不褪色的芍药花海,以及花海中那个回头对他笑意嫣然的浅粉身影。
那时他是逃难的乞儿,她是梨园的戏子。
岁月静好。
声声“韫儿”的乳名,他叫了二十余载。
直到一阵雷声乍开,他的呼吸,停了。
他至死都无法闭合的双眼,凝固着孩童一样的茫然,和令人心碎的无助,凝望着聂知韫为他烧制的暗云龙纹盅,偏偏就在此汤盅里,盛满她送来的穿肠之毒。
——
聂知韫并不是真的想杀了他。
从苍北逃难时形影相吊的乞儿,到远征边关天下忌惮的恶佛陀,再到御极皇权万人敬仰的帝王,她懂他所有的恐惧与抱负,也心疼他隐藏心底的脆弱和孤独。
因此她并不是恃宠而骄,她不用温言软语去敷衍,而是用与他并肩的姿态去一同撑起这夺来的江山。
她玉指练的勒现血花,只为在他彻夜批阅奏折时,能在偏殿抚一曲静心琴音,手腕烫伤凤容憔悴只想着亲自为他熬上一碗暖胃羹。
她总是说:“张郢简,先歇一歇,天塌不下来,要真塌了,我跟你一起扛。”
她记得他每一个细微的习惯:不喜凉茶,不爱御梨,批奏折时总将烛光置于案上东侧,议政时若不满意便会用右手轻叩龙椅。
这份对皇帝的爱意,细腻如她垂腰的发丝,磅礴如奔涌的东海。
亲眼见着张郢简饮下毒羹后,聂知韫遁入不远处的枢湫山,进了当年两人曾一起来的谷羊观。
她攥住胸口温润的仙翰翙天苍璧——那是张郢简在册封之日亲手为她系上的。
他说:“妻知韫,本可安享闺中之乐,然随朕转战千里,驱驰乱世,颠沛流离,纵蹈死地亦不相负。今日朕为天子,新元肇启,当立聂氏为后,共享江山。”
她呢喃欲语,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张郢简。。。当真是你。。。。。将灭门的贼兵引来吗。。。”
她回想着颜秉沂送上来的铁证,言之凿凿。
“皇后娘娘,陛下若非罪魁祸首,怎会至今都对灭门之事闭口不谈呢?”
“陛下明明记得娘娘,可第一面为何要装作不相识?无非是心里有鬼。。。”
“当年天下大乱,陛下确为贼臣之子,祸亦从他而来。。。”
“陛下明明曾是恶佛陀,怎偏偏对娘娘如此百依百顺?无非心里有愧……”
蚀骨的爱终于成了焚心的恨。
她一心想着为家族伸冤,却没想着找张郢简当面问上一句。
直到方才,满朝欢呼声山呼海啸般卷来,不是对他的夫君,而是对刚刚黄袍加身的谋逆之臣颜秉沂,曾经风光无限的诰命夫人也顺势登为新后。
司礼监里掌印太监王元化是她的心腹,监内有一个未被清洗的小太监,不知从何处奔来,又不知如何发现聂知韫就在此地。
只见他满脸血泪,一路狂奔一路哭喊出真相:
“娘娘!错了!全错了!陛下。。。陛下他。。。他一直在为您暗中调查啊!”小太监将揉在手里,攥的满是褶皱的黄纸送到聂知韫的跟前,哭得崩溃,“害您全家的,是前一阵子服毒自杀的宰执!他欲夺得皇位便煽动苍北和中原的战争,因目的未达方才自尽的啊!那颜秉沂,原名分明是冯祥,是被陛下杀掉的前尚书冯良渚的儿子,他心存恨意,策划了此次骗局啊!”
小太监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鞭笞,狠狠抽打她的腑脏。
“司礼监被清算,王掌印把这些交给我,拼死把我给从墙头扔出来,”小太监露出胳膊和腿上的紫色瘀伤,哭喊不停,“娘娘!这才是真的证据!是陛下为您呕心沥血的铁证呐!”
聂知韫翻开密密匝匝且新旧不同的信笺,每一封上都是他那熟悉的朱笔御批。
“细查康仁坊,凉阴梨园血案,疑点皆至此而断。韫儿痛彻,朕亦心如刀绞。必举倾国之力,为韫儿血恨,告慰朕亲族聂氏在天之灵。”
“此事不得透露与韫儿,敌势力不详,恐有世家或前朝旧臣参与,朕为新帝尚不得大张旗鼓,先暗中调查,清楚原委,再告知不迟。”
“朕休七王之乱,独邶王杨民安不可杀,此人对韫儿恩德于身,纵是前朝余孽亦当以礼相报。朕爱韫儿之心切,不忍其落泪,当尽快查清。。。”
“朕爱韫儿之心切。。。”聂知韫喃喃念着这几个字,想起那句她小时每次听到就会忍不住落泪的唱词:“朕疼皇后如此,怎会有此血仇?”
一直掀到最后一封密函,她终于失了气力,这封信纸泛黄发脆,边缘甚至有虫蛀的痕迹,墨迹因年代久远而晕开,且字迹刻意扭曲,却可从笔锋停转处看得出,与已自杀宰执的字迹如出一辙。
“天下不可不乱。应施计以煽邶王之火,引苍北与中原之争,而国师聂朓为邶王之师,且张冶之子似已被收养,正巧借此为由,开聂家杀戒,便可挑起内乱。”
最彻骨的冬季,偏偏下起了雨。
雨比雪要寒冷许多。
聂知韫跪坐岩上,耷拉着头,像个玉尊一动不动,停驻在雨帘里。
张郢简对她的宠溺从未掺假。
他甚至在她被仇恨蒙蔽双眼、对他冷语相向时,仍在默默为她抵挡风雨,筹划着为她家族昭雪。
“啊————!!!”
聂知韫的哀嚎凄厉甚至不似人声,撕裂枢湫山的沉寂,她死死的攥住信笺,似要将其嵌入骨血。
“张郢简。。。张郢简——!!!是我,是我瞎了眼啊!是我这般愚蠢,是我害了你!!”
她着魔一般,将头砸向被雨水和泥土浸成黑污的雪堆,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尖戳过岩石缝隙,鲜血淋漓,水洼殷红,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想起张郢简接过毒汤时看向她的最后一眼,是满眼的幸福和欣慰。他是否早已察觉她的杀心,却因深知她心中的苦,宁愿赴死,也不愿在她仇恨的目光下,强行辩解,让她更痛苦?
他曾是世间无人敢对视的恶佛陀,却自打第一次见面起,将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她。
“张郢简!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捶打地面,飞溅其泛着微红的水花,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戳向自己的刮骨刀。
天地同悲的轰鸣声里,她的哭声渐渐微弱。
悔恨抽干了她所有的气力,也带走了她生的**。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抱紧叠染了她鲜血的信笺,像是抱着世间最后一丝温存。
“张郢简。。。等等我。。。”她嘴角溢出的不是血,而是丝丝缕缕的生气,“黄泉路冷。。。张郢简。。。等等我。。。我来。。。向你赔罪了。。。”
视线模糊,意识涣散。
她带着一丝解脱般凄苦的脸庞,头颅无力的侧倒在地面。
风雨未曾停歇,九重宫阙依旧森严,只有承载最深挚情意的乾福殿和凤临宫,彻底归于死寂。
聂知韫终究是带着这份焚心蚀骨随他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追忆(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