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救明堂

果然如聂知韫所料,张郢简也知晓了京城官吏要来此地缉拿刺客的消息。

“家父透露,此番刺杀触怒天颜,凡是与渘瀛有关的,不论亲疏都遭了处罚。但孰若能擒获刺客,便是青云直上——我们这些御前行走的人,谁心里不揣着明白?”张郢简闲闲落座,折扇不曾离手,“我也盼着升官,若能位及宰执什么的,以后在城里头杀人便不必看别人脸色,没准将来也有机缘在龙椅上坐一坐。”

聂知韫听闻此言,只觉得背后头冷汗直冒。她和父亲几年的刺杀谋划里总是担心隔墙有耳,行事更是慎之又慎,连半句“弑君”之言都不敢出口,全凭暗号传递机密。虽知这恶佛陀功高盖主,野心昭彰,却没料到他竟将谋逆之言说的如此云淡风轻。皇帝身边有个这般人物,却也不觉得像卧在刀锋之上。

“只怕是将军并没有真龙之命,终其一生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利器。”

“什么命不命的,不过是说笑而已。”张郢简起身踱至聂知韫面前,颔首端详这个方及他肩高,身材柳细才和他半个身子一般宽的少女,意味深长,“姑娘可千万别当真。”

聂知韫抬眸,视线落在他如玉盘般精致的脸上,双目沉沉的打量了一下他黢黑不见底的眸子。那阴鸷的眼神里全然看不出半分戏谑,唯有翻云覆雨的诡谲心机和滔天野心。

午后,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在大地上。

聂知韫从炕上起身。

和张郢简周旋了一上午,那人竟还赖在这里用了膳,弄得她心神俱疲,口干舌燥,再加上太阳透过窗棂灼人肌肤,聂知韫更是心火暗生。

一阵轻缓地敲门声传来,聂知韫一面埋怨着趿鞋下炕,一面嘟囔着:“你这人,留饭便罢,还扰人清眠,若真有急事,何不重敲?既怕惊我,又偏弄声响,存心叫人不得安生……”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身着鸦青广玉兰锦春衫的男人,男人正恭恭敬敬的立在门前,瞧她看了门,微启的薄唇便酿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聂知韫一眼将他认出。

是三司使司马炆。

想来京城的官臣果然已经到了这里。

“怕敲门声太大,惊扰到小韫儿,才特意放轻力道,轻声敲门试探试探。”司马炆眸光潋滟如晴水,“御前之人除了我,小韫儿应相识无几,怕一会你自己一个人过去会很窘迫,这才来小韫儿屋外头等着。”

司马炆眉底的温润化成一汪清水流入聂知韫的心里,烦躁的愁绪被一扫而光。

“有劳司马大人了。。。”

过了一个时辰。

待到明堂,便见到堂内乌泱泱或站或坐聚满了一群人,见两人走进来,京城来的人纷纷将目光落在了躲在司马炆身后的聂知韫身上。

若非有司马炆在前头引路,聂知韫就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张郢简解围,要赶上这情况,恶鬼只准把她晾这里看笑话。

“这位,是尚书省冯良渚冯大人。”司马炆带聂知韫走到一挺着肚腩的男人面前,“这位便是三省巡抚聂大人得千金聂知韫。”

眼前是个中年男子,锦衣华服,颔下蓄着密密的胡须,打量了一番聂知韫后,眉头反倒拧成了死结。

连尚书省的人都牵扯了进来。

聂知韫屈膝行礼;“见过冯大人。”

冯尚书眉宇依旧紧锁,目光锐利,像是在看一只小猫一样盯着她,俄而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嗤笑,目露睥睨,冷哼一声道:“本官当是柔瀛太守换了人,原来是巡抚的女儿。”

介绍了一圈,来的达官并不算很多,但身居高位的却有不少。

“刺杀之事事关国本,皇上却将我等遣离了皇宫,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冯尚书走至堂正中央,挑着眉毛朝四周转了圈,把目光撒在每个人身上,“皇上缜密的很,将我们支走,留着兀龙卫守宫,等的是那刺客们的自投罗网。”

聂知韫坐在司马炆身侧,听闻此话后,心下哂笑。

人都教张郢简杀光了,哪还有心思去宫里头送死?

“事出柔瀛,柔瀛太守定然逃不了罪责。可这太守至今不见踪影,嫌疑甚大,若寻不得真凶,便为他是问。”冯尚书侧眼冷冷的看了聂父一眼:“聂巡抚。”

聂父赶忙起身:“下官在。”

聂知韫没想到这个冯良渚竟然直勾勾的叫起父亲的名号,抬手间呼吸忽地有些不平稳。

“听闻渘瀛太守是你的故交?”

“正是。”

冯尚书微顿,漆黑的眸子里散出遮天蔽日般的黑气,笑得诡异森然:“既如此……在故交地界行刺王杀驾之事,就不怕累及友人?”

聂知韫狠狠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额间冷汗涔涔滑落,周围人的议论声就跟催命的小鬼一样,锁住聂知韫的咽喉,绞的她喉咙发紧,气息浅促。

聂父面静如水,可聂知韫能看到父亲抬起的双臂在微微颤抖。

“大人此言,是在怀疑下官吗?”聂父额头沁出汗滴,“聂某二十年官场做的坦坦荡荡,清白如水,对陛下更是一片赤诚,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冯尚书打断,毫不掩饰的睨了聂父一眼,“聂大人真是会说笑,若是再这般负隅顽抗的,你那老友怕是要庾死狱中了。”

聂父的眸子陡然撑开:“大人何故抓捕他们?”

冯尚书没有理会他,似笑非笑的看向聂知韫:“让你看个人,你或许不认识,但你的女儿定然相识。”

话音一落,冯尚书拍了拍手,一瘦削的身影怯怯地走了进来。

是先前在废弃道观里围堵聂知韫的小喽啰。

冯尚书看都没看喽啰一眼,狞笑一声,随即气焰熏天的吼道:“张郢简已离此地,你不必惧怕,将你所见——从实招来!”

喽啰话还没说,就已经抬起胳膊指向聂知韫,连手指都在颤抖。

“是她。那日我亲眼见她行刺陛下,一直追至道观里,本欲为君除害,谁知樑王的世子爷突然现身,杀了头领,还坚称她并非刺客!可我们看得分明!,就是她要杀皇上。”

聂父的眸子陡然撑大:“你与我家姑娘素昧平生,你这是诬陷!”

“诬陷?可证据就摆在这里,我身为尚书总不可能去诬陷一个区区巡抚吧。”

司马炆一脸不可思议:“小韫儿,当真如此...”

聂知韫此刻无比希望那恶鬼就在身边:“当时张郢简亦在场!怎可听他一面之词?”

“死到临头了还想攀扯张郢简?本官早已遣他回京!”冯尚书趾高气扬的笑几乎戳到了聂知韫的脸上,“能替皇上结了心头之患,这可是奇功一件!”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膝瘫软。锥心刺骨般的疼痛让她不敢喘息,承认了,那就再也见不到小乞儿,可如若真死了,倒不必再受这寻觅之苦……

聂知韫孤立无援,其实她早知踪迹终将败露,却未料来得如此之急。尚书省一直远在京城皇宫里头,若非有人暗中通风,怎会迅疾至此?

事已至此,聂知韫挺直单薄脊背,强压不甘欲辩,冯尚书却丝毫不给机会。

“带回去吧。”他朝门外呼了一声,“来人!”

然而半晌寂静,无人应声。

空气凝固,充满压迫的宁静之后,伴随着阵阵的血腥味,一个魁梧的身影无声无息的进了明堂。

“渘瀛之官尚无头绪,冯大人便带着这么多兵士来此抓人,真是有备而来。”

听这声音,是张郢简!

“可是人还是不够多,不然或许能将我拦下。”张郢简的眼里泛着杀意,嗜血的目光钉死在那小喽啰的身上,“你方才说,谁刺杀的皇上?”

“是。。。是。。。”

冯尚书见他嗫嚅的,一时间气煞了眼,怒声喝道:“你个混账!还不快说!”

喽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已经带了些许的哭腔:“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大人您别逼我了。。。您饶了我吧。。。”

念着小卒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具尸体,张郢简便没再逼问,转而看向气得两眼通红的冯良渚:“冯尚书,您为何要逼他去诬陷一个姑娘?莫非...是让立功升官给冲昏了头?”

“张郢简!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冯尚书知道张郢简的性情,只要惹他不高兴的都不得善终,情急之下抽出喽罗的佩刀直指其喉,“你这是在谋反!”

“何为谋反?”张郢简同样拔出别在腰间还残存着血滴的北风息,咆哮声如同怒龙一般:“冲我亮刀,就是谋反!”

聂知韫第一次见到张郢简此般盛怒的样子,强烈的怒意如同狂风卷起巨石,硬生生的朝心间砸去。

许久之前父亲跟她说,要是见了恶佛陀动怒,便会觉得天下再无暴君,眼下聂知韫是终于相信此话并非虚言。

“为了升官,冯良渚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张郢简步步逼近,冯尚书面无人色,手抖得长刀铿然坠地。

他眉眼冷冽的就像一把刀,深邃的眼神如一潭死水一般不见一丝波澜,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张郢简提刀,手腕翻转,送回刀鞘,喽罗的脖颈霎时间血喷如虹。

司马炆赶忙遮住聂知韫的双眼。

“刺杀场面如此混乱,众人逃躲尚恐不及,这姑娘莫非偏要原地等死?这几个虾兵蟹将,放着刺客不追反而平白无故追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子,居心何在?”张郢简一面挤着衣服上的血渍,一面踢开尸身,“怎么罪徒在冯大人这里,反倒成了诬陷良善的工具?”

他转眸看向聂知韫。

“胡乱判案,非良臣所为,冯大人,此风不可长。”张郢简轻蔑一笑,撑起胳膊轻轻拨开冯良渚手里还冲着自己的银刀,“您位高权重,怕您的人不在少数。可我挂着皇权特许的腰牌,握着满朝文武的生杀大权,您觉得。。我会怕您?这喽啰和外头那些杂兵,今日皆是代您死的,往后别再逼我,我这刀不听使唤,若不小心伤了您,我在宫中倒难行事了。。。”

冯尚书又恼又恨,却也无可奈何:“张郢简,你这毛头竟然为了一个巡抚之女威胁起本官来。。。。”

“我不是为她,我为的是公明。您若心有不忿,大可去找皇上告状,或怂恿在座的各位联名上奏,看皇上是信我,还是信你们?”张郢简的嘴角挑过一抹讥嘲,步履轻撵行至聂知韫身侧,俯身耳语,“丑时,我去寻你。”

夜凉如水,冷月孤悬。太守府里虫鸣阵阵,灯火全无,唯独太守府西厢一室还摇曳着零星的烛光,阴风徐徐,毓毓有声,掩住两人低语。

“大人这步棋吓得极妙,让那冯良渚和张郢简之间结下梁子。以后要除掉冯良渚,自然是方便了许多。”

“我早说过,只要告诉他刺客是谁,他必然要出风头。想跟我抢宰执的位置,他还嫩着。等我登上了宰执之位,就离龙椅不远了。到时候,自有你的荣华。。。。”一人起身掐灭红烛,笑声低幽,“好戏——后头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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