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她的耳边传来人的脚步与沉重的撞门声。
原来,妖怪早就从内锁上了这座小院,以致方才它精心策划的诛心游戏不被任何人打扰。
小院的木栓看来已经不堪重负,提醒她应该走了。
她这才发现手心因为紧握满月而留下汗珠。
她咬紧牙,发脾气似的砸向金棺,然后落拓地飞远。
她回到昨日栖息的破庙,里面有色调温暖的火光,破窗上,映照恬静等候的人影。
附近有一块高耸平坦的山石,冷清地卧在月光下。
谢远之坐在那石头上,俯望孤零零的破庙,仰望冷寂的孤光。
风声萧瑟,肃杀又沉默。
她还能找到那个妖怪吗?
自己从三千年前,去到仙山,日夜为了一个报仇雪恨的目的,苦苦修炼,在心中不断描摹姐姐的倩影,时光荏苒,倩影模糊,她也怀疑过自己的真心,怀疑过自己的情谊是否足够深厚,毕竟,过得太久了,模糊的过去,难以支撑她如今的方向。
但是倘若没有这样的方向,自己又该去哪里?
在完成茗茵的委托与自身的夙愿后,还有怎样的荣誉可以支撑她的行动?
荣誉,她使用到这个词汇,因为她在三千年里,第一次体味到执念的虚无。
体会到自己生命的虚无乏味与浸入骨髓的孤独。
“谢远之。”一声清甜的喊声让她回过头。
在阿栀的视角里,她的回头有些让人觉得虚幻,在皎洁的月华下,像是蟾宫的玉器,典雅淡泊却缺少生气。
阿栀提着灯盏,不露情绪地靠近她。
在崖边,在石上,阿栀俯下身,环住还坐着发呆的谢远之。
“回去吧。”阿栀看着她的眼睛,“你需要我们。”
她说的是,谢远之需要她们。
谢远之需要这些人,而不是谢远之被需要。
她不再永远是被执念需要的孤狼,而是一个孩子,需要遮风避雨的港湾。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依靠在阿栀的肩膀上。
这是实在的,充满人性的一种感觉。
“我爱你……瑛瑛。”阿栀在她的耳边低语,可惜的是,谢远之已经疲倦地入眠。
待她再醒来时,窗外的的阳光似乎分外温和。
她觉得身上,似乎搭上了一件清香的棉被,她终于睁开了眼,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阿栀沉静地卧在她的身前。
她闭着眼,睡容妍丽,姿态也很优雅,太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给白净的脸上添上橘色的柔和,这样的模样,让人想到暮色中藕花深处的白鹤,含蓄却让人无法移开眼。
谢远之很少看见这么安静的阿栀,但是理智却让她发现,她正以一种亲昵的姿势抱着阿栀。
她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若无其事,气态悠闲地站了起来。
阿栀被动静唤醒,她在阳光下睁开眼,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在手指的缝隙中看见谢远之逆光的身影。
若她能看得清楚些,就不会忽略谢远之耳根的一点红。
谢远之知道,她在看见阿栀睁眼时,阿栀琥珀色的眼眸在颇为耀眼的橘黄中闪躲时,她有被惊艳的心悸。
“……醒,醒了。”先开口的是谢远之。
“嗯。”不算尤其清醒,阿栀的声音略微低沉,混着含糊的鼻音,却有一段天然的蛊惑。
她慵懒地起身,浩白的衣物很松散,却没有褶皱,她的发丝如同黑色瀑布,柔顺地倾泻在她的后背。
或许是方才清醒,她的表情平淡如水,暂时起不了捉弄谢远之的心思。
若是阿栀依旧发癫一样地与她嬉皮笑脸,谢远之可能会少一点负罪感,可是她却是这样。
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抬头淡淡地看着自己,像是高贵的神祚,静默地俯瞰犯错的凡人。
虽然阿栀大概并没有这种想法,就是觉得清晨的谢远之很好看而已。
谢远之心中苦水仿佛要溢出牙缝,但是她强迫自己镇定:“我昨天,失礼了。”
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阿栀忽然像被唤醒了狡黠的本性,她抬起袖,捂住自己半张面,像狐妖一样笑道:“不失礼。”她从高出地面一小截的床褥上站起来,撑住谢远之的肩膀,凑到她的耳边,照例用狐妖的语气说:“我,求之不得。”
谢远之抓住她的手甩开:“你太……”阿栀的眼睛无辜,含着水雾。
“……你太无聊了些。”谢远之闷闷地说。
阿栀随即又笑了,此时却不再像狐狸,而真像一个小女孩遇到开心的事。
自然真实的笑容,谢远之在心里默默念叨。却为这样的笑容感到欣慰。
于是关于“昨夜”的话题只能这样略去。
否则……
“咳咳咳,阿栀,或许你有一点饿罢。”
阿栀垂下眼皮,复又清醒的看她,仿若乖驯地点了点头。
“我去给你找……”
阿栀拉住她的手,上前一步:“我与你一起去。”
“可是,你还未更衣。”谢远之说。
“……在花楼,衣服是没有必要的。”阿栀自嘲地一笑,笑自己的遗忘,然后捞起衣物,随即笑得放浪,将衣物穿在自己的身上。
“去你的……”谢远之上前去,压住她的肩膀:“你这样自我颓废好玩吗?你入花楼的目的是伺机寻仇,笑容、声调皆是工具,可是,你已经脱离这一切,又何必将自己的情绪嵌在那腌臜的风月场,你问问自己,自己的情绪,何处真,何处假,你为什么,不走出曾经,为什么,不尊从内心,而是扼杀真实,颠倒感情……我告诉你,在我面前,不需要错乱情绪……在我一处,没有目的……”她说道此处,心脏仿佛上了绞刑架,疼痛不已。
以致,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唯有,真心。”阿栀语息发冷的接下她的话,整个人有些许颤抖。
她的脸庞滑下一滴泪来。
如荷叶上的雨露,静默的缘着纹路滑落,惹来菡萏的轻叹。
谢远之发愣,却无法思考她言语的深沉。
阿栀推开她,释怀的微笑:“第一个,也是上一个这么吼我的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你说得对,你是好人,你待我是真心的,那么,我也是,不管是,怎样的我。”
她牵起谢远之的手:“我们,将心比心。”
这句话乍听依旧孟浪,但是却很真诚,让谢远之心中不能泛起鸡皮疙瘩。
她移开话题:“那个第一个他……他是谁?”
阿栀沉默不语。
“心上人?”谢远之试探地问。
阿栀终是点了点头:“算是吧。”
“他,什么样子?”
阿栀看着她,眼睛因为追忆呈现出倥偬,她正经地描绘,虽然让谢远之有些不适应,但语息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沉淀:“曾经的,算是青梅竹马吧,只是,后来分开了,又遇见了……或许她若是没有出现,我便会沉沦到底。”
“那他,对你很重要。”谢远之感叹到,不是疑问。
不知为何,感觉心里堵了一块。
“饿否,吃否?”阿栀收拾了情绪,明媚地笑问谢远之,见她心事重重,率先出声打破沉默。
“走吧。”她主动牵起阿栀的手,仿佛害怕这为数不多的正常形象跑掉。
阿栀笑着摇头,却紧握着她的手。
待她们穿向另一扇房间,却听到一段颇为奇妙的谈话。
田叔:“我的老天爷,你是狼?”
紫狸:“少见多怪……我就是狼,怎么,瞧不起妖类?”
田叔一脸好奇:“那你会到鸡圈偷鸡?”
紫狸:“那是黄鼠狼干的事,冰原的野狼,都是在追逐凶悍敏捷的狐兔。”
田叔感叹:“就像将军一身武艺,都是在沙场血拼,而不是将其沦为牟取私利的资产。”
紫狸面上显出得意的神色:“那是……”
“哈哈哈,你看上去多老一个人了,却像个不可一世的小孩。”田叔打趣,却没有嘲弄,而是真诚地赞美。
他能看见这么朝气的老人,难免有些感叹自己的活跃度大不如前。
“老,谁说我老?若真真算上来,我才在冰原上奔跑了十四年。”
田叔愣了片刻,却畅快地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编着理由不服老,但你实际的相貌,心理状态都标志着你已年过半百。”
紫狸没感情地哼哼呵笑,并不生气:“老头子,听说你是没落的贵族,怎么,终归留下一个……金色夜壶?”她打趣道。
田叔却并不觉得这是侮辱,反而觉得这般好笑,不愧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说出的话一点不好听。
有一点好的,那就是直率,但不带狠戾。
是个能处的老伙计。
阿栀与谢远之相视一笑,为两个老人的友谊感到欣喜。
她们给两个人打招呼,老人回应她们长辈般慈祥的笑容。
她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这里,就像连体婴儿,没有放开彼此的手,阿栀无奈又包容地跟在她身后。
“你认为,我们可以吃点什么?”
“果子?”阿栀含笑试探地发问。
不出所料,谢远之的脸呆呆抽搐了一下:“……换,换一个吧。”
阿栀思索般点了点头:“嗯,也是,毕竟已经啃了四顿了。”
“我认为,我们可以去北玥闹市集闲逛。”谢远之说,“那家的酒……还不错。”她说的大义凛然,坦坦荡荡,毫无起伏。她喜欢喝酒,不好却孤独的习惯。
“这是个糟糕的建议。”阿栀眼眸一暗,握住谢远之的手略微松开,语调也深沉起来。
谢远之忽然有被管教的错觉,这让她心慌,连忙改口:“哎呀……我说的是那家酒铺附近的灌汤包,买上了,就给老人带回去。”说完,她并未察觉自己抓紧阿栀的手。
阿栀一愣,勉强接受了这一意见:“也好……去那里,会路过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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