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人间多年,就是为了调查那所谓地府混沌风吗?”谢远之听他叙述,才知道这祥和人间,实际底下早就千疮百孔,几近崩溃。
沈息棠微叹:“正是……根据曾经的观察,那妖物每吃一个人,混沌风便强上一分,这两者之间脱不了关系。”他抿了一口酒,把因为责任而感到的沉甸甸的痛苦一并吞下。
“那你常年混迹在这秦楼楚馆,又是什么讲究?”谢远之问出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她因为此事对沈息棠的看法,与看陈古之流无差。
沈息棠摆了摆手:“这花楼有端倪,我没有别的线索。”他从手边纹刻栀子花的木奁中取出一把犀牛骨梳子,上面还挂着木质的花穗,花香悠扬,谢远之着迷着靠近。
沈息棠把梳子递给她,她便接下。
味道是最长远的记忆,丝丝缕缕在如黛山色间曲曲绕绕,像一只调皮的仙鹤溜过她的鼻尖,又挽起她的手臂飞进记忆的迷藏。
栀香一处随风起,落华自由也惘然。她记得和谢揽之看过的朝朝暮暮的风起风定,年年岁岁的花开花败。这味道太熟悉了,醉人得像南淮旧梦,月宿河央;画舫轻荡,莲子半开,在水镜成双。
“我识得。”谢远之轻轻地说,“这是南淮的香料,怎样了?”
沈息棠呼口气:“这香料没那么简单,反正我能感受到,它混着些严樘的味道……那是严樘特有的一种植株,形似楠木,却只能为混沌所诞,传闻上古它是盘古的母亲,所以也叫盘古树。但是严樘混沌之物,现身于你们西洲,这当然可疑——我在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这所花楼,玉南阁。”
内心那些风暴的种子释放着,谢远之的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有气无力地重复一遍:“玉南阁?”
“是了,这酒楼是玉南阁名下的,只是很多人不知道。”
沈息棠不去深究她的失态:“这家,女子貌似多为被收留的苦命之人,阁主很心善,也才华横溢,她写的曲子,编排的歌舞,让之中的女子,虽说身在花楼,不必出卖自己,就可以靠着技艺赢得尊重……当然,正经人家也依然看不起这些下九流……这地位,却竟然可能说连权贵都不惧怕,朝代更迭之中,仿若从秦王陈祺起,总有一家——况且,我翻阅古籍,发现它们的共同点,背后都经营一家林场——楠木林场。”
楠木二字,谢远之心中念道,眼前浮现那口金纹繁复,却仿若纳尽世间光芒的金棺,里面那张恶趣味的纸条中墨迹的毛突芒刺一样扎在她心。
阿栀来自玉南阁,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她脱不了干系。
背叛的滋味在心里面乱荡,以前她总是认为只有仇恨让人心痛,现在的滋味却是阴恻恻的隐刺。她体会过吗,她推开门扉,暴雨倾斜,兀自在湖心岛时……她捂着大脑,想不通这画面从何而来。
“你还好吧?”沈息棠别开眼轻笑着:“额头都出汗了,情绪这么饱满,知道的有关事情看来不少。”
“我的……朋友,正是那里的人。”
沈息棠转了转扇子:“依我所知,那里上下间层级分明,按十天干排序,以癸为末尾,关乎信息传递,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的直属上下级是谁,越是往上就越难打探,同时说来,就越难抽身。”沈息棠复问道,“你朋友叫什么?”
“艺名阿栀。”谢远之答道。
沈息棠若有所思:“我貌似知道她,她排行丁位,丁位再之前的位置,想要摸清,就困难得多了,据我所知丁位统共只有五位,阿栀便是其中之一……我好奇的是,她这样的层级,是怎么脱身的?或者说凭她在花楼的身份地位,又为什么愿意脱身。”
谢远之结巴着,孝义忠勇,曾经自己还能为阿栀想出一个答案,现在却发现这只是她彻头彻尾地一厢情愿。
“据我所知,这些女子的任务相当诡异,套路府衙取得当地居民的生平八字,问她们只是说这是阁主的个人爱好,用以研究人间生灵。”沈息棠见她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接着说道,“巧的是,那些被妖怪吃掉的死者大多八字有一个共同点,阴阳既济。他们的七魂六魄,很大程度上,也维持着天地的界限。”
帮凶。阿栀在谢远之心中成为了如此的形象。
“……我看过她挥剑,那剑气绝非凡人之躯能做到的……她定然知道得很清楚。”谢远之认命地叹口气。“还有,我知道一个异瞳樱花妖物,她们狼狈为奸,不知道有什么勾当。”
“樱花妖?”沈息棠神情愕然,旋即嫌恶起来,“没想到这之中还有她的参与,害了严樘还不够,还要祸乱西洲。”
沈息棠愤慨得将这花妖的来历说与谢远之听。
东路严樘曾也是一处凡俗之地。在沦为秽土之前,荒芒与牧兰沙分庭抗礼,牧兰沙自诩骄傲的文明使徒,势必会驱逐野蛮,对荒芒进行过惨无人道的侵略。
“流光一族……”沈息棠顿道,“你当知道他们的传说。那段厚重的历史,很大程度上,揭示了他们能力的起源。”
茗茵?谢远之微微诧异,想不到这二者之间,竟然还会有关联。
流光一族,族群每代人中都会出现一位圣女,但凡她仇恨使然,就能带着一位她信任的人回到过去,并选择性地保留两个人的记忆。这是她师傅严樘真人告诉她的。是她师傅提供给她,在那场妖祸平息后,唯一能够捉妖复仇的办法。
她现在想起师傅,也是咬牙切齿,她认为她功法有成,正欲出关的时候。却被师傅以历练为由,丢进了时空囚笼之中。
囚笼之中,却并不阴森恐怖。
春风度楼,花雨落在光滑的大理石桌上,她伸了一个懒腰,揉着惺惺睡眼,发现自己刚才正趴在这里睡觉。扉页上还残留着嫩白的花瓣,随风卷起又舒展开来,她轻轻拂开,看花下经史子集,再寻常不过的内容。她一时脑袋翁然,有些茫然。远处的鱼缸倏忽跳起一只活泼的红鲤,尾下甩落的水珠在阳光下清亮而真实。
这里是南淮谢家,她姐姐谢揽之的小院。
“你醒了。”一声清澈的声音唤着她。
谢远之微惊,转过身,看见浅裳的少女正蹲着身子,在梨花树下刨着土,颇为湿润的土块黏上少女白色的手套——或许昨夜这里下过雨。
“姐姐。”她起身,自然地走上前。
谢揽之笑着,从土壤中挖出玉瓶,然后起身:“知道你喜欢喝酒,你看,这梨花酿不正好了。”
谢远之低下头,喜滋滋乐着:“姐姐说我看过这前些页就给我喝,可还作数?”
书页被风微掀,也只翘起一角,谢揽之上前手快的按住它:“你真是一页也舍不得多看。”她有些无奈。
手上重量轻了下来,谢远之拿过玉瓶得意地笑道:“姐姐最是言而有信,你还说过要陪我一起喝,一定会做到的吧?”
“当然……”
好多日子过去……这些天,闲时看云,云归听鸟,她们来来回回,好似没做什么正事。谢远之有时觉得最近所有人,除了姐姐,似乎都没什么人情味,只会麻木地攀谈几句谢远之能猜着的闲事。
最让她她觉得这里荒诞不经地,是看见曾经颐指气使的谢许之在扫落叶,低眉垂目,举动异常平和。看见她时还给她打了个招呼,而后又埋头于自己的事情。
这是谢家会有的氛围吗?
她们在赏味阁中,糕点一如既往的香甜软糯,坐在顶楼的客房,透过圆样的窗体,远处的山头偶尔罩着空蒙的的水雾,青翠的体态若隐若现。
烹茶为乐,姐姐拿出她在集市淘来的茶宠,撺掇着谢远之将腾着热气的清茶浇灌在上面。
谢远之照做,那木质灰沉,难辨形状的小物就化作一朵莲花,绕着水气,仿若身在瑶池。
“金鳞岂是池中物。”谢揽之抬眼,托着腮,以不明的眼神看着谢远之,骄傲着,遗憾着,又衷心祝福着。
她是在夸这朵莲花?谢远之不去深究,她看见姐姐有这等雅兴,也觉得这晶莹剔透沾染水珠的白莲更加可爱,她上前去,从背后抱住姐姐,把头搁在姐姐的肩膀上。
日复一日,淡然如水。
淅淅沥沥的下雨落在楼上青瓦,瓷实又清脆,像敲着木鱼的僧人。
“我想出门。”谢远之依靠在姐姐身上,有些怅惘地说。
“你要离开我吗?”谢揽之说。
谢远之不解她的说法:“在雨天离开我的,不是你吗?”清凉的雨丝随风沁在她的肌肤,她刚刚在说什么?
听过这句话,谢揽之脸色忽而青灰着。
轻柔的小雨乍地猛烈起来,在房顶弹起像沸腾的水泡,模糊远方的那株梨花树,律动着叫嚣。
谢远之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惊道,没来得及反应,骤然的风就携雨润湿了她的衣裳。
“快进屋。”姐姐喊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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