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辞礼没想到修离的电话会被另一个女人接起。
认识修离一年多,她好像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也没听她提过以前的事,以前的人。
好像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
方辞礼一直觉得自己是最亲近她的人了。
电话那头,来路不明的女人讲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嗓音很好听,却有着让人不舒服的居高临下。
女人漫不经心道:“你哪位?找阿离有什么事?”
一句话就把自己架在与修离关系更亲密的位置上。
方辞礼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像偷情被正宫逮个正着的小三。
她支吾着:“我、我是她同校的学妹,找她有点事……”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这么老实,问啥答啥,凭啥呀?
于是调整心态,气势汹汹道:“你又是谁?怎么随便接别人的电话!”
突如其来的凶巴巴,倒显得有点色厉内荏。
女人还是懒懒散散的,这时又多了点意味深长:“阿离啊,昨晚累坏了——早上又急着去上课,所以手机落床上了,我暂时帮她收着。你有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累坏了”“床上”这些暧昧的字眼咬得尤其重,生怕自己听不出里面隐藏的信息。
方辞礼心一沉,好半天才捋直了舌头:“你……你是她女朋友?”
对方闷笑一声,没有回答。
方辞礼语塞了,没猜错的话,这女人就是昨天半路拦住学姐的那个,应该是她的旧相识。
说实话,虽然昨天她戴着大大的墨镜和鸭舌帽,鼻子嘴巴也被口罩遮个严实,但挡不住优越的好身材。
衣品也很好,外套的牌子方辞礼认得,是一个大牌,最便宜的也要五位数。
一眼就能总结出两个形容词:漂亮、有钱。
方辞礼有点自卑。
可是好归好,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俩人就天雷勾地火了?
方辞礼难以把这些俗气的情情爱爱和境界高深的修离联系在一起。
万一学姐上了坏女人的当呢?
她想了想试探道:“学姐连手机都落下了,是不是又没带药啊?她身体不太好,你既是她女朋友,还请好好督促她按时吃药。”
顿了一下又道:“没别的事了,那我挂了啊……”
“等一下!”女人明显慌乱起来,呼吸都重了许多,她的声音不再挑衅戏谑,而是掩盖不住的焦急:“什么药?为什么要吃药?她是生病了吗?”
目的达到了,但方辞礼却后悔了,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居然为了不落下风就随便抖落修离的秘密。
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故作惊讶道:“你不是她女朋友吗?怎么这都不知道?”
那边默了片刻,“啪”一声挂断电话。
方辞礼放下手机,腹诽道:条件再好也没用,真是没礼貌!也不知道学姐到底看上了她哪了。
她发了一会儿呆,越想越觉得自己口无遮拦,该骂!
只能去找学姐,跟她解释解释,学姐那么温柔,一定不会责怪自己的。
对了,还要告诉她那件大好事,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看看时间,学姐的课还要上一个多小时,现在去图书馆查点资料,再去课室找她,时间差不多。
方辞礼不是个恋旧的人,但在图书馆却总认定一个位置坐。
其实那个位置不算好,离饮水机和洗手间、书架都远,还不通风,总带着古旧纸张的霉味,方辞礼却偏执地守着靠窗的第三张长桌。
这是方辞礼认识修离的地方。
清晨的阳光斜斜切过磨砂玻璃,在橡木桌面投下斑驳的光痕,像极了那天修离眼眸流转的光晕。
当时方辞礼染上风寒,鼻子堵得难受,一边背诵考点,鼻子却像哨子“咻咻”响个不停,终于把旁边很有气质的姐姐吵走了。
人走了,书还在。
方辞礼有点抱歉,但很快要期末考了,还是需要临时抱佛脚的。
她好奇地探过头看了眼那漂亮姐姐摞得高高的资料,都是一些关于汉朝或西域方面的书籍和期刊论文,政治、经济、文化、宗教、战争应有尽有。
桌面的笔记本倏地被风吹开,猎猎作响,方辞礼又好奇瞄了一眼,上面粘着不知道从哪里裁剪来的奇怪图腾,图腾旁边是两行苍劲有力的笔迹,写着简短的疑问:“轮”代表远方的召唤还是命运的象征?沿着轮的轨迹,是到达往生永恒的天堂,还是堕入因果轮回的罪业?
笔记也写满杂乱的感悟和推论。
换个人可能会觉得这人神神道道、莫名其妙,但方辞礼知道这个图腾,也知道图腾背后的信息。
她爸爸在文物考古院工作,现在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本以为这个考古项目正处于开发初期,对学生来说可供研究的资料太少,不是个好的选题,居然在图书馆就能随机遇到有人在研究。
而且就这些笔记,和考古团队钻研的结果,仅有一步之遥。
还研究得挺深层,也很有想法。
方辞礼用力吸了吸鼻子,转过去继续背诵考点。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将握着的纸杯凉茶轻推到她面前。
方辞礼惊讶了一瞬,沿着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不禁呆住了。
刚才余光只是觉得她很有气质,现在正面一看更是惊艳。
那漂亮姐姐长发及腰,一张脸清冷又透彻,干净得不沾半点烟火气,双眸清澈如水,漾着温润悲悯的色彩,多一分则清高,少一分则哀苦。
让方辞礼想起那在茫茫黑夜中燃着的枯灯,孤独而执着。
“看你感冒挺严重的,试试这个。”她声音放得很低。
虽然妈妈说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但是……这个姐姐实在太好看了,肯定不是坏人。
“啊……好、好,谢谢,谢谢你……”方辞礼脸有点红,语无伦次,连忙掩饰般拿着凉茶猛灌一口,却被苦得呛了一下,一张脸皱成苦瓜。
漂亮姐姐轻笑一声,眼眸温和,仿佛蕴藏着安抚人心的巨大能量。
方辞礼向来最讨厌喝中药,此时三观跟着五官跑,一滴不剩喝完了,就是嘴巴苦得难受。
漂亮姐姐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递给她,好像哄小孩一样,又继续埋头做笔记。
方辞礼脸更红了,觉得她肯定是撩妹一把好手。
如果能做她女朋友……啊不对,做她朋友,那应该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接下来的时间方辞礼心猿意马,复习资料看不下一点,也没心思抱佛脚了。
眼见时间一点一点溜走,就快到闭馆时间,她不想就这样和漂亮姐姐断了联系,于是回忆半天,在笔记本上写几句话推过去。
漂亮姐姐拿着本子看,短短几行字看了足足五分钟,又惊又喜道:“你也在研究这个?你的见解很深,是考古系的吗?”
方辞礼趁机靠近,闻着漂亮姐姐身上沉稳的木质香,心满意足道:“对,我是考古系大二学生。不过这些并不是在课堂上学的,我爸爸是专攻这方面的专家,有家庭文化熏陶的因素在里面。”
漂亮姐姐拧着眉头,喃喃自语:“因果不是线性的,因可以是果的果,果也可以是因的因,因果是圆,也是点,它们是共同作用,或者说是一体的……啊,不能总把因果分开看,会陷入死胡同。车轮的转动,就是因果业力的牵引,轮回的众生没有不无辜的,因缘和合、顺应释然……”
方辞礼听不懂,不敢接茬。
她本来就只是盗了父亲的观点给漂亮姐姐看,没想到效果这么明显。
漂亮姐姐回过神来,双目炯炯有神看着她,笑道:“多谢提点。我叫修离,待会可以赏脸和我一起吃午餐吗?我请你。”
方辞礼激动地点头。
心想: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古人诚不我欺。
那天她们在路边的大排档聊了整整三个小时,从西域历史聊到考古专业,修离的知识广度和深度让方辞礼叹为观止,也让她的应对力不从心,她能做的只有倾听、附和,用寡言掩饰肤浅。
她第一次体会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悔恨。
"高昌故城的佛寺遗址最有趣,你去过没?”修离说到兴起蘸着茶水在桌面勾画平面图,“地宫壁画叠压着摩尼教日月纹,而夯土层里混有景教十字架残片。”
她睫毛在在月光下像镀了一层白霜:“这才是真正的丝绸之路——文明在尸骨上开出层层叠叠的花。”
方辞礼攥紧渗出汗水的手心,她引以为傲的《考古学通论》知识在修离面前,不过是浮在知识密度海上、无数个一戳即破的泡沫。
当修离感慨“考古学家历经数年,在沙漠中发现了被历史尘封千年的古城遗址,可人们的目光却只聚焦在出土的几件精美文物上”时,她只能笨拙地附和:“就像……就像一个名利双收的大明星,明明有很多优质资源可以选择,却傻乎乎去追寻一个普通人?”
修离轻笑一声,微微叹了一口气,眼神越过她的肩膀望向远方,幽幽的,不再说话。
再后来,方辞礼总在周五的午后逃课溜进学校的古籍修复室。
这是她偷偷观察发现的秘密:每当这个时候,古籍修复室必定出现修离俯身在金粟笺上的侧影。
阳光穿过她握着的羊毫笔尖,在泛黄的《大汉西域记》残卷上投下颤巍巍的光斑。
"学姐又在研究西域古卷?"方辞礼轻手轻脚凑近。
修离停下笔,声音浸在松烟墨香里:“嗯,看能不能找出些苍墟古国的痕迹。”她忽然拉起方辞礼的手,引着指尖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你看,这里的壁画呈现对轮回机制的描述,像不像……”
方辞礼的指尖发烫,思维却像被融会贯通了似的异常清晰,她脱口而出:“荣格的共时性?”
“聪明。”修离的眼睛亮了亮,补充道,“过去、现在、未来同时涌现。”
修离的体温比常人低些,凉意顺着指节攀援,却在方辞礼心头点起簇簇火苗。
好在修离得注意力并未放在她身上,只是低头沉思,喃喃自语:“时间是不存在的,是最大的谎言……”
“学姐?”方辞礼的轻唤将她的神思拽了回来,“你为什么对苍墟这么感兴趣?”
修离思索了一下,偏头笑笑:“这是我的选题,我能不能顺利毕业就看它了。而且——它是一座巨大的宝藏。”
眼眸里的骄傲一闪而过。
方辞礼着迷地看着她脖颈间温润的白玉随动作轻晃。
一晃又是日落西山,修离才惊觉已误了晚餐时辰。
她歉然笑着收拾案卷:“小礼,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仿佛第一次求人办事,她一向淡然的表情有些羞赧:“我提交的实地考古申请没通过,答复是团队已经招满人了……我想,能不能请你跟方哲教授说一声,让我有个机会和他聊一聊?”
方辞礼看她恳求的眼神,心一滞,恨不得当场就打包送她去苍墟遗址考察个够。
她突然特别感谢自己有个好爹,让她有机会帮到修离。
“当然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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