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倾珞的目光凝聚在地图上,思绪却荡漾在营帐外那消失的远方。
裴琰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分析着敌我态势,那些线条和符号在楚倾珞眼中却仿佛扭曲成了容郁离去时那双黯淡绝望的眼,和他单薄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的背影。
心,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拉扯,骤然一缩,慌乱与不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上,瞬间淹过了所有对军情的筹谋。
她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得她心头一凉。
他千里奔赴,拖着那样一副破败的身子,穿越她可以想象的尸山血海,历尽艰辛,或许几度生死徘徊,只是为了亲眼确认她的安危。
他所有的“不听话”、“任性妄为”,背后藏着的,不过是那颗因她可能陨落而惶然无措、紧紧系在她身上的心。
而她呢?
在看到他出现的那一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后怕攫住,率先涌上的,竟是掌控局面失控的怒火,是对他可能陷入危险的焦躁。
她用冰冷的质问、强硬的命令,去回应了他那颗捧到她面前的、满是裂痕却依旧炽热的心。
她甚至……没有先问一句“你可安好?”
“这一路是否艰难?”
她忘了,他从来不是裴琰,不是那些她麾下皮糙肉厚、经得起摔打的将士。
他是容郁,是那个需要在炭火边仔细将养、吹阵冷风都可能病倒的容郁。
他踏出京城,来到这血肉横飞的边关,需要鼓起何等惊人的勇气,又付出了何等痛楚的代价?
一股深切的懊悔,混合着后知后觉的心疼,密密麻麻地啃噬着她的心。
她想起他昏睡前提到的“寒山寺的雪夜”,想起他平日里小心翼翼藏起的依赖。
她承诺过不会让他再冷,可方才她的言行,与那彻骨的寒冷,又有何异?
是了,是她不好。
她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以为他遮风挡雨,可以替他背负所有黑暗,却忽略了他那颗敏感而骄傲的心,也需要被妥帖安放,细心呵护。
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庇护,更是理解,是确认自己在她心中,并非全然是累赘和负担。
怒火已然散尽,只剩下满心的柔软与自责。
“停车!”楚倾珞猛地将手中的炭笔掷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裴琰的话。
裴琰愕然抬头:“倾珞?”
“备马!”楚倾珞已豁然起身,一把抓起自己那件厚实的玄色大氅,一把抓起马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我出去一趟!这里你先盯着!”
亲兵愣了一下,旋即领命。
不等裴琰回应,她已如一阵旋风般冲出了军帐,甚至来不及整理甲胄,翻身跃上亲卫牵来的战马,一夹马腹,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营地,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寒风裹挟着雪沫,扑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慌——她怕他真的心灰意冷,怕那抹孤影就此消失在茫茫北境,怕……失去他。
她必须追上他,必须告诉他,是她错了。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前行。
容郁蜷缩在车厢最阴暗的角落,玄色披风将他整个人笼罩,却隔绝不了那从心底透出的寒意。
他不再压抑咳嗽,任由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痛楚难当。素白的手帕上,猩红的血迹越发刺目。
他什么都没有了……家族、亲人、健康、尊严,乃至……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他只剩下她这一棵可以依附的大树,可这繁树,似乎也并不那么牢靠。裴琰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就在他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与自弃中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亲卫们惊讶的阻拦和一声清越的“停车!”。
马车猛地停下。
下一刻,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随之而来的,是楚倾珞带着急促喘息的身影。
她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脸颊因疾驰和寒冷泛着红,额角甚至带着细密的汗珠,那双总是沉静锐利的眸子,此刻写满了来不及掩饰的焦急与……悔意。
容郁怔怔地抬头,缓缓睁开眼,他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唇色泛着青紫,泪眼模糊地看着去而复返的楚倾珞,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微光,一时忘了反应,自以为是错觉,眼中的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
楚倾珞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他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以及他手中那方沾染着刺目鲜红的手帕,看到他这副模样,楚倾珞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她几乎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毫不犹豫地弯腰钻进马车,直接坐到容郁身边,伸出双臂,将他那冰冷得吓人、并且不断轻颤的身子,紧紧地、用力地揽入了自己怀中。
楚倾珞将带来的厚实斗篷抖开,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紧紧裹住。
“对不起……阿郁,对不起……”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柔,带着清晰的歉意“是珞姐姐错了,方才不该那样吼你,是我的错……”
容郁没有抬头,担心着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僵硬地被她抱着,直到鼻尖开始萦绕着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风尘与淡淡血腥气的冷冽味道,感受着她怀抱的坚实和透过衣服传来的、并不温暖却让他无比贪恋的体温。
一直强撑的委屈、恐惧、心酸,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珞……珞姐姐……”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冰凉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肩头凉透的衣服,“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怕你不见了,怕你丢下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我真的……好怕……”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真实的恐惧与依赖。
他紧紧抓住她腰侧的衣袖,指节泛白,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她低下头,下颌极轻地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嗅到他发间淡淡的药草苦香,混杂着风尘仆仆的血腥气息。
环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仿佛想借此将那份懊悔与重新涌起的怜惜,传递给他。
楚倾珞感受着怀中人剧烈的颤抖和崩溃的哭泣,心软得一塌糊涂,也更加懊悔自己方才情绪过激,口不择言的粗暴。
她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圈在怀里,一手轻轻拍抚着他瘦削的背脊,一手握住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
“不怕了,不怕了……”她放柔了声音,像安抚受惊的幼兽,“是我不好,不该忽视你的心。最近身处险境,强敌环伺,我……我不敢分心,更不敢拿你的安危冒险。”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指尖感受到他皮肤冰凉的触感,心中懊悔更甚,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知道你这一路定然吃了很多苦。是我忽略了你的不安,是我忘了,你来到这里,需要多大的勇气。我的阿郁,已经是个可以为了重要的人,豁出一切的男子汉了。对不起,容郁,原谅珞姐姐,好吗?”
听到“男子汉”三个字,容郁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她。
容郁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氤氲着水汽,带着委屈、不安,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清晰的倒影和不容错辨的认真,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他声音依旧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温顺了许多。
楚倾珞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放柔了声音,保证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快解决北境的事情,平平安安地回去找你。你回去,在将军府好好养着,等我,好不好?”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那里是你的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归处。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累,你是我必须要回去的理由,明白吗?”“记住,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这句话,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容郁心底最后一丝阴霾和寒意。
她的道歉,她的温柔,她掌心传来的、固执的暖意,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渗透、瓦解着容郁心中那堵由自卑、恐惧和绝望筑起的冰墙。
容郁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歉意和承诺,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闻:“……嗯。”
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用力地摇头,又点头。
摇头是否认需要她的道歉,点头是无声地祈求这份温暖不要离开。
他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怕醒来后依旧是彻骨的寒冷与孤寂,但他更贪恋此刻这真实到让他想落泪的暖源。
楚倾珞就这样抱着他,任由他哭泣,任由他的泪水打湿自己肩头的衣料。
马车内一片寂静,只有他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抽泣声,以及她沉稳有力的、一下下敲击在他耳畔的心跳声。
这心跳声,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容郁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弱的、委屈的啜泣,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脱力般软软地靠在她怀里,只是手依旧紧紧抓着她腰侧的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在汹涌海浪中唯一的归处。
楚倾珞感觉到他情绪的平复,微微松开他一些,低头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和湿漉漉的睫毛,还有那泛红的鼻尖,像一只被雨淋透的小动物。
她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听话,阿郁先回去,好好养着。”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温柔重复道“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很快就回去找你。”她顿了顿,望入他依旧带着水汽、却不再空洞的眼眸,郑重地承诺:“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去,嗯?”
容郁仰头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算计或阴郁的眸子,此刻被泪水洗过,清澈得能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角,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他信她。
无论前路如何,他此刻选择相信她的承诺。
楚倾珞看着他这全然依赖的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因他私自前来而升起的气恼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他再次揽入怀中,这次不再是激烈的安抚,而是一种宁静的、彼此依靠的相拥。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充满保护欲的拥抱,第一次觉得,或许……这条复仇的黑暗之路,也并不全是冰冷。
他知道自己依旧病弱,依旧是她可能的拖累,但至少在此刻,在她温暖的怀抱和坚定的承诺里,他找到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为了终有一天,能真正配得上站在她的身边。
楚倾珞松了口气,替他拢紧斗篷,仔细系好带子,确保没有一丝寒风能侵入。
“路上小心,按时服药。等我。”
就在楚倾珞掀开车帘,半个身子已探出车外的瞬间,一只冰凉得彻骨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绝望般的执拗。
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向后拉去,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冰冷而单薄的怀抱。
紧接着,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容郁的脸庞在她眼前迅速放大,他闭着眼,浓密的长睫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如同被风雨摧折的蝶翼。
然后,一个带着泪的咸涩、冰冷而颤抖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吻毫无技巧可言,甚至称不上是吻,更像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寻找回家的路那般绝望的确认着未知的方向,夹杂着无尽的恐惧、失而复得的惶然,以及某种孤注一掷的、破碎的情感。
他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沾湿了两人相贴的肌肤,那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揉碎了楚倾珞的心。
楚倾珞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他紧紧抓住她衣袖边缘的、指节泛白的手,感受到那唇瓣的冰凉和泪水的苦涩。
推开他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汹涌的情绪淹没。
她如何能推开?
推开这个刚刚被她厉声斥责、这个跨越生死来到她面前、这个仿佛将她视为全世界唯一光亮与依靠的少年?
那无异于亲手将他推入更深的冰渊。
可是……回应他吗?
楚倾珞的心底泛起一丝茫然。
喜欢吗?
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看他乖巧安静坐在窗边读书的样子,喜欢他偶尔展露的、带着依赖的浅笑,就如同喜欢春日枝头初绽的花,喜欢秋日旷野自由的风。
她呵护他,怜惜他,见不得他受一丝委屈,甚至对他生出一种奇怪的、不愿旁人过多沾染的占有欲。
可这喜欢,是男女之情吗?
楚倾珞清楚地知道,不是。
她于他,或许是黑暗中的炬火,是绝境中的依靠,是他倾注了所有复杂情感的执念。
可她对他,更多是源于初见时那场雪夜带来的心痛与怜悯,是责任,是承诺,是强者对弱者的守护,是……一种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厘清的、超越了寻常界限的疼惜。
他们之间,隔着整整十年的光阴。
在她看来,容郁此刻汹涌的情感,或许更多是雏鸟情节,是极端依赖下产生的错觉,是她过往过于娇纵、未能正确引导的结果。
万千思绪在电光火石间掠过。
最终,楚倾珞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
她只是僵硬地承受着这个带着泪的吻,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任由那冰凉的唇瓣贴着自己,任由那苦涩的泪水浸湿她的感官。
她的沉默和不回应,似乎让容郁感受到了什么。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那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手,力道渐渐松了。
他缓缓离开了她的唇,睁开了眼。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如同浸在水中的墨玉,带着一种被看穿心思后的狼狈、难堪,以及更深重的、仿佛要将他吞噬的无助和绝望。
楚倾珞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密密扎刺。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为他拭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
“回去吧,阿郁。”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混乱,“好好照顾自己,等我。”
说完,她不再看他那双会让她心碎的眼睛,决然地转身,迅速下了马车,放下了车帘,将那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未解情愫的空间,彻底隔绝。
车帘落下的瞬间,楚倾珞背对着马车,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和泪水的苦涩。
乱了。
有些东西,似乎在那一刻,脱离了原本她以为的轨道。
马车内,容郁蜷缩在重新变得冰冷和黑暗的空间里,将身上那件带着她气息的斗篷拉得更紧,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湿意和深入骨髓的寂寥。
她没有推开他。
可她,也没有回应他。
这无声的答案,比任何直白的拒绝,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必须回去,为了不让她分心,也为了……等她回家,为了终有一天,能真正配得上站在她的身边。
马车外,楚倾珞望着马车再次启动,缓缓驶向归途,握紧了拳。
她必须尽快结束这里的纷争,京城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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