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宴会风波过后,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将军府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港湾,只是这宁静之下,是密锣紧鼓的筹谋。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楚倾珞端坐于主位,面前摊开着北境的布防图,她身侧站着两位心腹副将,皆是跟随她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
“将军,镇国公那边近日动作频频,我们在北境的几个屯田点,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刁难,粮草调度也遇到了麻烦。”副将陈封眉头紧锁,语气沉重。
另一副将李甠接口道:“朝中也有几个御史像是约好了似的,接连上折子,弹劾将军您‘拥兵自重’、‘藐视皇威’,虽未明指送钟之事,但字字句句都指向那日。”
楚倾珞目光依旧停留在布防图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些弹劾与刁难不过是蚊蝇嗡鸣。
“屯田点的事,让当地守军强硬些,必要时候可以‘不小心’走火,吓唬一下那些不开眼的东西。粮草……从我私库先调拨一部分应急。”她声音沉稳,条理清晰,“至于那些御史,不必理会。陛下心中自有衡量,萧燚还不敢明目张胆动我兵权。”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中锐光一闪:“让我们的人,盯紧萧燚门下那些官员,特别是吏部和户部的,搜集他们贪腐渎职的证据,不必急于发作,攒着,越多越好。”
“是,将军!”陈封李甠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端着茶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是容郁。
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依旧是那件素白狐裘,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别有一种清雅出尘的气质。他低眉顺目,步履轻缓,将茶盘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执起青瓷茶壶,动作优雅地为楚倾珞和两位副将斟茶。
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陈封和李甠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局促。他们知道这位容公子的身份,也知将军待他不同,让他做这等侍从之事,总觉得不妥。
楚倾珞在容郁进来时,目光便从布防图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身上。看到他指尖捧着滚烫的茶杯,微微泛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你过来。”她开口,声音比方才对副将说话时,明显柔和了几分。
容郁依言走上前,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放在她手边,声音轻柔:“珞姐姐议事辛苦,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他站得离她很近,楚倾珞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冰雪的冷冽气息。见他只穿着看似厚实、实则难以完全抵御书房角落寒意的狐裘,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解下了自己肩上那件玄色绣暗金云纹的厚绒披风。
那披风还带着她的体温和身上特有的凛冽气息。
在容郁微怔的目光中,在两位副将惊讶的注视下,楚倾珞站起身,动作自然而又不容拒绝地将那件还带着她余温的披风,披在了容郁略显单薄的肩头,仔细地替他系好颈前的带子,顺手理了理容郁的衣领。
披风很大,几乎将容郁整个包裹住,下摆曳地,更显得他身形纤弱。玄色的厚重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带有一种强烈的、被侵占和被保护的视觉冲击。
“穿好,书房角落有风。”楚倾珞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随即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坐这儿听着,不必站着。”
容郁垂着眼眸,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掩去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披风,将那温暖的、属于她的气息紧紧包裹住自己。指尖在披风细腻的里衬上轻轻蜷缩了一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肩背的轮廓和温度。
陈封和李甠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刚才讨论的紧张局势。他们何曾见过杀伐决断的将军对人如此……体贴入微?这已超出了寻常的照顾,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与占有。
楚倾珞却已重新将目光投向布防图,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继续。关于萧燚长子萧铭在江南盐道上的事,查得如何了?”
李甠率先回过神来,连忙收敛心神,恭敬禀报:“回将军,已有眉目,萧铭利用职权,暗中操控盐引,牟取暴利,证据正在收集中……”
容郁安静地坐在一旁,捧着那杯楚倾珞推给他的、她方才未曾动过的热茶,氤氲的热气熏染着他苍白的脸,带来些许暖意。他听着他们商讨如何对付他的仇人,如何布局,如何收集罪证。
他不再是一个只能依靠病弱和眼泪来博取同情的孤鸟。此刻,他身披着她的战袍(象征意义上),坐在她的身侧,听着她为她(也是为他)谋划的刀光剑影。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一种强大的支撑。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楚倾珞专注而冷毅的侧脸上,看着她下颌那道因他而添的疤痕,心中那片被仇恨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一角,在被这披风带来的暖意,悄无声息地融化。
复仇之路,依旧漫长而血腥。
但这条路上,他似乎不再是孤身一人。这把名为楚倾珞的刀,不仅锋利,而且……温暖。
他低下头,轻轻呷了一口杯中微烫的茶水,甘苦交织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而楚倾珞,虽目光专注于地图,眼角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身旁那抹被玄色披风笼罩的纤影。她知道他在听,也知道他懂。她不需要他感激涕零,她只需要他好好活着,在她羽翼之下,积蓄力量,直到手刃仇敌的那一天。
书房外,寒风依旧呼啸。
书房内,炭火噼啪,茶香与墨香交织,楚倾珞与两位副将的商讨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李甠指着布防图上一处关隘,面露难色:“将军,此处‘鹰嘴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本是极佳的屯兵点。但据斥候回报,附近水源似乎被动了手脚,水质变得浑浊苦涩,兵士饮后多有腹泻,若是强行驻军,恐生疫病,得不偿失。萧燚的人想必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未在此处过多设防。”
陈封愤然捶了一下桌子:“定是那老贼搞的鬼!真是阴损!”
楚倾珞凝视着地图上鹰嘴崖的位置,眉头微锁。此地战略位置重要,若是放弃,实在可惜。但水源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是空谈。
就在几人凝神思索之际,一直安静坐在一旁,捧着茶杯暖手的容郁,忽然轻轻开口,声音如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怯意:
“珞姐姐,诸位将军……郁儿方才听李将军所言,想起曾在寒山寺藏经阁的一本孤本杂记中,看到过关于类似地势的记载。”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楚倾珞看向他,眼神温和:“哦?你说说看。”
容郁微微垂眸,似是在回忆,语速轻缓:“那本杂记提及,有一种岩层,名曰‘苦鹄石’,其性奇特,本身无毒,但若遇连绵阴雨,或被人为引大量地表水浸泡,便会渗出一种使水味苦涩、久饮致人轻微腹泻的物质。但其下深处,往往蕴有甘冽清泉。”
陈封和李甠对视一眼,将信将疑。这等地质杂闻,他们行军打仗之人尚不曾知晓,容家公子竟然如此清楚?
容郁继续道,声音依旧轻柔,却条理清晰:“书中记载,辨别之法有二。其一,观察崖壁背阴处,是否有呈灰白色、带有蜂窝状孔洞的岩石裸露;其二,可在疑似苦鹄石区域的下风口,寻找一种叶片形似鹤嘴、根茎带着辛辣气的野草,名曰‘鹄辛草’,此草偏偏喜生于苦鹄石区域,其根系能过滤那种苦涩物质,吸取深层水分。”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两者皆有,便可尝试在鹄辛草茂盛之处向下深掘,或许……能找到新的水源。”
他这番话说完,书房内一片寂静。
陈封和李甠脸上的怀疑变成了惊讶,他们再次打量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病弱公子,眼神里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这等偏门学识,若非博览群书、心思缜密之人,如何得知?又如何能在关键时刻想起并运用?
楚倾珞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她毫不犹豫,立刻下令:“李甠,即刻派一队精干斥候,按容公子所言,前往鹰嘴崖查探!重点寻找灰白蜂窝岩和鹄辛草!”
“是!将军!”李甠抱拳,声音洪亮,看向容郁的目光已大为不同。
容郁被几人看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他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玄色披风,将自己缩了缩,小声道:“郁儿也只是偶然看到,不知是否准确,希望能对珞姐姐有所帮助……若是无用,诸位将军只当郁儿妄言便是。”
他这副谦逊又带着点不安的模样,与他刚才条分缕析、引经据典的沉稳判若两人,更让人觉得他才华内蕴,不矜不伐。
楚倾珞看着他,心中波澜微动。她知他聪明,却不知他涉猎如此之广,心思如此之巧。
这绝非一朝一夕能积累的学识,想必在寒山寺那三年,他并非只是沉浸在悲痛中,而是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时机。
“有没有用,查过便知。”楚倾珞语气平和,却带着肯定,“你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让容郁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恰在此时,门外有亲卫送来一封密信。楚倾珞展开一看,是关于萧燚党羽在江南漕运上的一些异动,信中所报信息繁杂,一时难以理清头绪。
她将信纸递给陈封和李甠传阅,两人看后也是眉头紧锁。
“漕运账目看似滴水不漏,但这几处往来数额巨大,时间点又如此巧合,其中必有猫腻,只是这做账之人手法高明,一时难以找到确凿破绽。”陈封沉吟道。
容郁安静地听着,目光无意间扫过被李甠放在桌角的信纸一角(他坐的位置恰好看得到)。他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楚倾珞立刻看向他。
容郁指了指信纸上的一处数字:“珞姐姐,郁儿……郁儿似乎觉得,这个数目有些眼熟。”他似是在努力回忆,“仿佛……与前朝《河渠志》中记载的,某次治理黄河决口时,单项石材物料的最大采买额度,分毫不差?”
他这么一说,楚倾珞立刻重新拿起信纸,仔细核对。陈封和李甠也凑了过来。
《河渠志》是工部冷门典籍,他们这些武将自然不会去关注。但若真如容郁所说……
楚倾珞眼神锐利起来:“前朝旧例的数字,出现在本朝漕运账目上,还是如此巨大的金额……这绝非巧合!做账的人再精明,也有思维定式,会不自觉地套用自己熟悉的、且看似合理的模板!”
这简直是在一团乱麻中,直接指出了最关键的那个线头!
陈封和李甠看向容郁的眼神,已经从敬佩变成了惊叹。
这位容公子,其才学见识,简直深不可测!于地质、于典籍、于账目,竟皆有如此造诣!他看似柔弱地坐在那里,披着将军的披风,像个需要精心呵护的瓷器,可谁能想到,这瓷器内里,蕴藏着足以搅动风云的智慧?
容郁被他们看得似乎更加无措,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倦意明显,他小声对楚倾珞道:“珞姐姐,你们忙,郁儿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息。”
楚倾珞看着他眼底的青色,心中微软,知道他是真的精力不济。她能感觉到,他展示这些,并非为了卖弄,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一种在她面前逐渐卸下伪装后,真实才华的惊鸿一瞥。
“好,我让人送你回去。”楚倾珞语气不容拒绝,亲自替他紧了紧披风的带子,动作细致,“好好休息。”
容郁乖巧点头,在侍从的陪同下,缓缓离开了书房。
他走后,书房内安静了片刻。
李甠忍不住感慨道:“将军,这位容公子……真乃奇才!若能好生将养,他日必成大器!”
陈封也重重叹了口气:“容太傅当年便是学贯古今,可惜……唉!幸好苍天有眼,留下了这根独苗!”
楚倾珞的目光落在容郁方才坐过的椅子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留下的淡淡药香和那份惊人的宁静与智慧。她缓缓摩挲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替他系披风带子时的触感。
她知道,容郁今日看似无意的两次开口,绝非偶然。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她,也向她的心腹,证明他的价值。
他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复仇者,更是一个足以成为她最强助力的……盟友。
而这份悄无声息间展露的、令人心惊的才学,也让楚倾珞更加坚定了护他到底的决心。
这样一个人,不该被仇恨吞噬,更不该陨落在阴私算计之中。
她看着地图上鹰嘴崖的位置,又看了看那封漕运密信,唇角勾起一抹冷冽而笃定的弧度。
萧燚,你恐怕还不知道,你当年未能赶尽杀绝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而现在,这个对手,有她楚倾珞护着。
苦鹄石和鹄辛草是杜撰的,莫要当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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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难掩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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