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来人是木槿时,二人俱都长舒一口气,秦秋亦自悔方才失言。
木槿两手交叉抱于胸前,倚着月洞门,仰着下巴睨着秦秋,似笑非笑地说道:“平日里你最是谨慎不过,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今日被我抓到错处了吧!”
秦秋忙走过去拉了木槿的手,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我错了!我不知天高地厚胡说八道,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好不好?”一面说一面拉着对方的手晃个不住。
木槿难得见秦秋这副着急的模样,一时玩心大起,揪着她逗了一会儿才作罢,又叹道:“你呀,休要再说这话,老夫人菩萨心肠,对咱们这些人还是怜惜的!”
秦秋乖巧地点头附和。
鹊儿这时才敢说话,问道:“木槿姐姐是打哪儿来的?”
木槿笑了笑,反问道:“你二人又是打哪儿来的?”
秦秋二人忙将送柚子一节说了,木槿颔首而笑,又敲了敲秦秋的脑门,道:“什么时候你们也领一个去和熙堂送东西的巧宗儿?”
“罢罢罢,我可不敢肖想这个。木槿姐姐是从凝昕馆过来的吧?又是什么要紧差事要姐姐亲自去传话?”秦秋笑着摆手。凝昕馆是三房的院子,她们身后这个方向,不是清渊阁就是凝昕馆了。
“鬼丫头,你倒是聪明。”木槿点点头,道,“老夫人忽然起了兴致,咱们园里梅花不是开得正好吗,老夫人想办一个赏梅宴,三夫人饱读诗书,是个风雅人,我这不刚去传话回来。”
鹊儿心直口快,不禁问道:“咦?明日都十五了呢,再过几日都小年了,以往可从不会在大年节下设宴的。”
还不是因为二夫人今日这番动作,把老夫人的心事又翻搅起来,让老夫人觉得大爷续弦一事不能再拖了,得赶紧相看起来。木槿心里想着,面上只笑了笑,道:“走吧,快回去吧。过几日的宴席可不小,老夫人让给好些人家的女眷下帖子呢,到时说不得你们那儿也得分派人手。”
三人说说笑笑地走了,等她们走远了,春雪才从假山后面拐出来,她怔怔地看着几人的背影又发了一回呆,才慢慢地踱回了凝曦院。
刘从俭这日下值回府,才进二门,就被告知“老夫人有请”。
“母亲,这般郑重地唤儿子前来,可是有事?”刘从俭迈入和熙堂的正房时,已到了摆饭的时辰,可今日奇怪,他的两个弟媳均不在一旁伺候。
刘母一眼看出了儿子眼中的疑惑,她轻轻笑了笑,向着对方招手,指着身旁的椅子,道:“快过来,我今日特意传话让她们不用过来请安了,专等着你吃饭呢,快坐下,做了你最爱吃的炝锅鱼。”
刘从俭忙依言上前,母子二人这顿饭倒是宾主尽欢,一时饭毕,刘母才状似随意地问起:“对了,这个月你哪日休沐?”
刘从俭刚从丫鬟手里接过漱口的茶水,闻言不假思索地答道:“唔,只还有十八那日了,再往后就要到除夕了。”
“十八啊,唔,十八挺好。”刘母点点头,瞟了木槿一眼,木槿会意,当即走到外面,招手叫了一个小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丫鬟便领命去了。
刘从俭漱了口,又接过喝的茶水,笑着问道:“怎的?母亲怎么想起问这事了?今日特意叫人在二门上等我,不会单只为了问这句话吧?”
刘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怎的?我关心你还不成吗?我念你回到凝晖轩也是孤鬼儿一个,特意请你吃饭,你还不领情?这寒冬腊月的,但凡你院里有个人在等你,我也不操这份闲心了,你呀——”
一语未完,刘从俭只好笑着讨饶,道:“是儿子说错话,母亲莫生气。我今日差人送的柚子,母亲可还喜欢?”
“罢了罢了,我也是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又拿些别话来敷衍我,我不喜欢,你都拿回去好了!”刘母赌气说道,声音里显见地带了一丝烦闷,说完又一叹,“我问你,你当真要为蒋氏一直守着不成?
刘从俭脸色一僵,眼里又带出几分黯然,叹道:“娘,续弦一事你当真就这么心急吗?”
刘母也喟然一叹,问道:“我若说是呢?”
“我生性冷淡,不知体贴人心,又忙于州府公务,已辜负了一人还不够吗?”
“孔圣人不是说了吗,‘过则无惮改’啊,你既晓得你哪儿不好,往后过日子改了不就成了吗?”刘母一句话倒是一下把刘从俭堵得哑口无言,见儿子不说话,她又缓了缓神色,道,“十八那日你既休沐,便好好在家待着吧,我有事劳烦你。”
刘从俭见刘母转了话头,他忙恭声说道:“怎当得起母亲‘劳烦’二字,母亲但请吩咐。”
刘母嘴角轻勾,老神在在地一笑,道:“不急,到那日再说。对了,还有一事,等过了年,我想为你抬个姨娘,青梧和碧霄,你中意哪个?”
刘从俭一愣,这话转得太快了,他又僵在当场。
刘母看着儿子的反应,眉头也皱了起来,道:“怎么?两个都不中意?莫非你不喜欢标致的?难道你真是看上先前你叫去书房伺候的那个丫头了?那丫头叫什么来着?哦,秦秋?”
“秦秋?”刘从俭哭笑不得,这是哪儿跟哪儿。
“你这意思是?”刘母狐疑地打量着儿子。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木槿也吓了一跳,心里直叹气,好好地那丫头怎么又被牵扯进来了!
刘从俭忙神色一敛,凝眉肃目地说道:“母亲,若您一定要抬姨娘,人选先容我想想吧。”
刘母松了一口气,行,想就想吧,总比陷入僵局来得好。若是两个月之前,姨娘人选她是定了碧霄的,只是如今,碧霄也不那么让她满意了。
等刘从俭走了,刘母才扶着木槿的手慢慢往里间走,边走边问:“十八办赏梅宴,传话给凝昕馆了吗?”
木槿忙笑着答道:“老夫人放心,传话的丫鬟都已经回来了,三夫人让回禀老夫人,帖子都写好了,明日一早就发出去。”
“好,好!”刘母满意地拍拍她的手,道,“咱们家里,女孩少了些,只一个郭二姑娘,还是亲戚家的,等那日人来了不好看,都没人陪着说话。这样,明日你派人去望老太爷那边,把八丫头和九丫头接过来,就说我老太婆寂寞,接她们过来住段日子,过了元宵再送回去。”
刘母一面说,木槿一面应下,半晌又听刘母好奇地问道:“那个秦秋长什么样儿?大郎真喜欢丑的?”
木槿一噎,愣了愣才回过神来,道:“老夫人,人家只是长相不出众,倒也不丑。况且我看大爷的意思,也不像是要抬姨娘的那种喜欢,可能是那丫头研墨研得好,又安静,适合在书房伺候吧。”
也不知刘母是否听进去了,只见她沉吟半晌,才说道:“设宴那日,让凝晖轩的丫鬟也过来伺候,凝晖轩这一年来,我只常见碧霄,连青梧都少见,是该掌掌眼了。”
“是。”木槿轻声应下,心想是该给秦秋提个醒了。
碧霄今日从和熙堂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宁,她送柚子过去时,恰好赶上刘母让木槿去传话,自然留心到了那句“让她多多准备帖子,凡是朗州城内咱们叫得上名姓的人家都要下帖子,多准备些姑娘们喜欢的吃食玩物”,话到这份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夫人等不及了,凝晖轩的新主母是一定要进门的!可,可她自己还没着落呢!
等碧霄回到凝晖轩,赏梅宴的消息已经是人尽皆知,她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近来,她总觉得旁人的笑里都装着别的意味,指不定别人在背地里如何笑话她呢!就连梦里都是旁人在奚落她“明公正道地连个姑娘都还没挣上去,却日日要强出头,日后新主母一进门,说不得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了她!”
她神思恍惚地院里等着刘从俭回来,却等来“大爷在二门上被老夫人传话叫走了”的消息,碧霄心知这是老夫人要跟大人挑明内情了,她越想越心烦,横竖今日不用伺候大人用饭,她自己心里烦闷,索性饭也不吃了,趁着夜色,也不提灯笼,自己一径踱步出了凝晖轩,胡乱瞎逛着,可心思到底瞒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和熙堂的小厨房附近。
碧霄寻了一个避风的墙角站着,吹了一会儿冷风,她倒是有些清醒过来,在这儿等着终是没劲,正要离了此处,远远地又瞧见两个人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碧霄脸上挂不住,怕旁人看到她失意的模样又是一番闲话,大冷的天,她一个管事丫鬟跑来老太太的厨房外面吹冷风像个什么话!这般想着,她又往暗处缩了缩,想着等这两人去了,她再悄悄地走开,不妨却听见了二人的私语——
“你听说了吗?凝晖轩要抬姨娘了!”
“呸!要死啊你!大爷院里的闲话你也敢传,小心被赏一顿板子撵出去!”
“这儿又没外人,就你知我知!我跟你说,我方才去老夫人那儿收东西,隐隐听了一嘴,说是老夫人要在青梧和碧霄之间抬一个呢!”
“呵,我当什么新鲜事,满府里谁不知道这两位啊!尤其碧霄,行事做派处处露着自己将来是要当姨娘的呢!”
“你说,万一是抬了青梧,这碧霄的处境就有意思了!”
二人说着,一阵低笑,直到小厨房里走出一个管事婆子,喝道:“你二人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帮着收拾!”
二人才手脚忙慌地进去了,外面又重归于静,只余北风呼啸,仿佛刚才一切只是碧霄的幻觉。她慢慢从墙角踱步出来,游魂般地往回走,直到回到凝晖轩院门口,在那高高挂着的两盏风灯之下,碧霄抬起右手,掌心的掐痕犹在,透着血丝,她低叹一句,方才不是臆想,是真的啊!
青梧!青梧!碧霄奋力地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一抬脚走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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