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被揪住的疼痛感觉，还很明显，成澄星未睁开眼，先小小地叹了口气，把胸口郁结的气给喘匀了，才掀开眼皮，正对着文予宁从上至下、眉头紧皱，非常焦虑地望着他的眼睛。

成澄星阖上眼皮。

“医生，医生！”文予宁从床边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出去，“他醒了！”

穿着白大褂带着听诊器的医生走了进来，到了成澄星的床边，看到的是患者紧闭的双眼，随即疑惑地看向文予宁。

“真的醒了，我看到了。”

文予宁伸手掐住成澄星一边脸蛋，微微用力往一边扯，果然，成澄星吃不住痛，皱着眉烦躁地睁开了眼。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俯身问。

“……不怎么样。”成澄星小声回答。

“心口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还很痛？是哪一种痛法，钝痛还是尖锐痛，呼吸怎么样，有没有喘不上来的感觉？”

“不知道。”

“你不要在这儿闹，好好说，”文予宁握住他的一侧肩膀，“你哪里不舒服要跟医生说实话，认真点儿回答。”

医生侧过身，看着他：“要不你先出去？”

文予宁咬了咬唇，只好松开他，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在门口，又悄悄往里面望。

他看到医生手里拿着听诊器，正细心地贴在成澄星的心口位置，表情专注而严肃，听了一会儿，又让成澄星翻了个身，继续听后背来自心脏的嗡鸣音。

文予宁心里七上八下，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医生嘱咐了护士几句话，让继续今天的吊针，收起了听诊器，走到门口，摘下口罩，对文予宁说：“目前来看，没有太大问题，但具体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未来一个月都不能做剧烈运动，而且不能受气，家属要配合，我去开检查单。”

文予宁连连点头，等医生离开后，缓缓走回床边，看着成澄星一张小脸惨白，面无血色，心中满是悔恨和自责。

至今为止他从认识成澄星以来，眼见着他晕过三次，第一回，是跟孙志奇在教室里抢球，误砸了成澄星，害他昏倒，送进了校医室；第二次是他强行要跟成澄星亲热，没控制好力度和时间，让成澄星没承受住，短暂的晕厥。这回是第三次，他没动手也没拿球砸他，只说了几句气话，又把成澄星激得昏倒，甚至睡了两天，都睁不开眼。

他明明觉得自己是有理的一方，现在导致成澄星旧疾复发，就成了没理的那一个。

“对不起，是我口不择言，胡说八道，让你病倒了，”文予宁握住了成澄星的手，语气里满是愧疚，“很多事赶到一块儿，我没控制好脾气。”

成澄星闭着眼睛，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声道：“你只是说出了你的心里话而已。”

文予宁没有否认，说出的话，是收不回了，眼下当然以成澄星的身体最重要，他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成澄星的额头，问道：“你想吃什么？两天没吃饭了，医生说可以吃好消化的流食，我给你买南瓜粥好吗？”

成澄星没有回答，文予宁起身走出了病房。

成澄星听到椅子发出的声响，睁开眼，看到文予宁的背影，他穿的是一件从没见过的针织衫，后背一块块的凸起，像是贴了纱布。

文予宁不一会儿拿了饭盒进来，支起了医用小桌子。

“我现在不想吃，像我这么不知廉耻又下贱的人，就不配吃饭。”

文予宁动作一顿，还是把成澄星后背的枕头抽出来、立起来，把他上半身抱起来，让他倚靠在枕头上。

一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他眸光里怒意交织，因为什么昏倒的，他全想起来了，正处于第二轮的愤怒中。

“行了行了，我错了，错了，”文予宁有些无奈，把汤勺塞进他的手里，“你打我骂我，跟我大动干戈，都没问题，但把自己气倒很不划算，我也不配让你这么生气。”

“所以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成澄星也在强行压抑，“你也不配跟我吃饭。”

文予宁只得起身出去。

不一会儿，赵晓卉在门口偷偷探出头，看到他拿着勺子在那愣着，转身跟后面的人说了什么，缓步走了进来。

“成哥，我也没吃饭，”赵晓卉坐到床边椅子上，“我跟你一块吃点好吗？”

成澄星嗯了一声，吃了几口南瓜粥，虽然文予宁嘱咐多放糖，但实在是食不知味，感受不到一点点的甜。

他昏迷了两天醒来，文予宁对他说的话就都想起来了，跟他直接对峙，他会承受不住，不问的话，心里又实在是不明白，只得问晓卉：“他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

“被人打的，”赵晓卉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是桜市的人。”

成澄星的手指轻动，这么说，又是孙志奇。

他们就像两个不死不休的敌对仇人，偏偏把他放到架子上烤，好像他必须要在两人当中选一边，不然就是不知廉耻，是非不分。

成澄星闭了闭眼睛，又问道：“文叔这两天怎么样？”

“还是那样，半睡半醒的，很虚弱，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都不太长，只有半天，可能……下个月就得住icu了。”

成澄星点了点头。

接下来三天，他住在这里，文予宁都没再进来，只是每当门开了，医生、护士进来查房，或者换药，打吊针，文予宁都会在门口闪现，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神情郁郁，欲言又止地望着成澄星。

“你在这儿了，我到处找你，”阮明拎着服装袋子，在走廊里递给了文予宁，“给你买了一件大衣，就别穿那高铁工作服了……也不知道你从哪儿扒来的，出去也不挡风，得了这么严重的感冒。”

“让你破费了。”文予宁接过了衣服，咳嗽了几声，鼻音很重。

“你吃药了吗？高烧刚退，就在这儿站岗，那能行吗？你现在也是病人。”

“反正……死不了。”文予宁更大声的咳嗽了起来，时不时往病房里面看去。

成澄星转身朝里面躺着。

文予宁叹了口气。

阮明笑道:“戏演完了吗？演完我得走了。”

“我送你。”

文予宁和他一起走出了医院门诊楼，感谢他连日来对父亲的照顾。

“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就别谢了，朋友之间算那么清干什么，你们马上开学了吧？”阮明安慰他道，“你们离得远，我会每天报告你父亲的情况，也别太担心，走一步，算一步，做子女的，早晚都要送走父母，谁都有这一天。”

“嗯。”文予宁眼底发青，一贯清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阮明叹道：“只是你太早了，才20出头……就要没了父母，变成孤儿。”

还有那样一个所谓的爱人……一个仇人的儿子，一个一点都不心疼你、任性妄为，且跟别的男人藕断丝连的爱人。

阮明皱了皱眉，深切地望着文予宁。

“早两年前就做好心理准备了，爸爸能撑到现在，也是因为我，”文予宁道，“我能撑住。”

“随时找我，不管你有没有事。”

“嗯，”文予宁点头，“阮哥，真的谢谢你。”

他这场感冒发病于回来的路上，一直躲在冷藏仓库里，冒着枪林弹雨，又气又怒，一路上让他更加感到伤心的，是成澄星与孙志奇见面，是成澄星的“背叛”。

这一天他终于感到身体舒服了一些，感冒症状消失了，才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成澄星的病房里。

“别压着心脏，医生怎么跟你说的？你不能往左面侧身躺着。”

成澄星一听，更使劲往左边压。

“你就逼我是吗？”

文予宁强行将他转了过来，双手压着他的肩膀，四目相对，短短几天，俩人都瘦了很多。

成澄星问道：“你的阮哥走了吗？这几个月麻烦他了。”

“我谢过了，他也不是非要现在还他人情不可，将来再找机会。”

文予宁说到这里，狐疑地望着他，有些怀疑，他还吃醋吗？不管有没有生气，他都解释道：“你问晓卉了吗？他是晓卉找来的护工，可不是我，我知道的时候，他都护理我爸俩月了。”

“我管不着。”成澄星说。

“你也不会管，我跟谁怎么样，你真的在乎吗？”

“不在乎。”成澄星回答。

……文予宁吃了个瘪，咬了咬牙，决定什么都不说了。

“马上要开学了，我去见一见文叔。”

“不用，你继续住这里，我跟你学校请了假。”

“请假？”成澄星一骨碌坐了起来，“谁要请假？没必要，我现在没事了。”

“医生说你一个月不能剧烈运动，上学你也没法训练，还不如继续住院……”

“我不用住院！这些药打来打去就那么回事，吃多少年了也治不好，我不想住院！”

“你不要这么大声吼，一会儿再撅过去，”文予宁皱着眉站了起来，走到床尾张开手，想要控制住他，“你不想住院那咱就在家待着，静养……”

“我要上学！”

“你现在的情况我已经跟你导员说了，你上学他们也觉得是负担，怕你随时再……”

“只要不看见你，我就不会晕倒！”

“……这话说的，我就起到了这么个作用？”

成澄星跳下床就往外冲，文予宁一伸胳膊，拦腰把他整个人兜了起来。

“你别闹了！”

“我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你就……闭上眼睛！”文予宁用力把他箍住，抬起来往床上放，“我好声说你不听，别逼我动手！”

成澄星腰上一痛，听他这么说，先发制人，一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特别清脆。

文予宁往边上一偏头，脸色冷寒，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仍然圈住他，紧紧不放。

“文予宁，咱们算了吧！你不是真的爱我，不过是把我当成你的战利品！你侮辱我，贬损我，你跟他打不赢，就来找我撒气……”

成澄星紧咬着牙关，腮帮子上的肉因愤怒而高高隆起，双目圆睁，攥起了拳头，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苍白的颜色，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里。

“是我主动找他的吗？他从牢里出来就找我的麻烦！”

“那你报警！”

“报警有用我会一路躲冰库里回来吗？！”

“……我不是你们争来抢去的东西，”成澄星有气无力地说，“我也厌烦你们之间的争斗，都别来找我，我跟你们全断干净！”

“你们，你们是谁？！我和他在你心里都一样呗！”文予宁掐着他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几年我们在一起互相爱重，没有爱情也该有感情，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你心里我跟他是一个地位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失望，我也失望，我懒得再跟你说，咱们就这样吧，我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再看见你……”成澄星揪住了胸口衣服，低着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

文予宁惊慌失措，不敢再说了，连忙松开他，出去叫医生，拿来镇定心神的药，给他打了一针，又灌进去不少药。

医生果断地把他赶了出去。

他又不敢待在成澄星的病房里了，只能扒门趴窗，时不时来偷偷观察成澄星的情况。

第三天下午，医生来查房，转身出门时，文予宁拦住了他。

“医生，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跟病情没关系。”

成澄星蹙起了眉心，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我想提一句假设，纯粹的假设，”文予宁说，“假设，您的老婆跟她的前任偷偷见面，不告诉你，你是什么心情。”

“……”

成澄星倏地睁开眼睛，无语地瞪着他。

“不好意思，我真的很想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医生撇了撇嘴角，说道：“我想我会很伤心。”

“对！很伤心。”文予宁低头，瞥向成澄星。

“很愤怒，也很生气。”医生补充道。

“是！愤怒和生气，这就是普通男人的反应，我也是个普通男人。”

甚至没有再过问你们见了几回。

除了吃饭……还做了别的什么吗？

文予宁忍着不再问，自认已经足够宽容。

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成澄星一眼，早知道这病房里俩人闹得不可开交，没想到，是出轨的那个先晕倒了。

医生走出了病房，很久，俩人都沉默着。

成澄星背对着他，听到他的声音。

“……我很难对你一直没有脾气，没有要求，一直哄着你。”

文予宁脸色冷冷的，站在他身后。

“我没有告诉过你，在你知道我喜欢你之前，我就苦恋你很久了，那根本不是暗恋，是苦恋，你明白吗？我看到你一次次跟孙志奇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吵架没过多久又和好，我心里就跟被猫抓一样痛苦。”

文予宁试图伸手过去，握住他的肩膀，想了想，又收了回去。

“我只要看到你们一起玩，我就难受得不行，看到你过生日，他送你奔驰，你每天开着上下学……我，我特么也想过，要不放弃算了。”

这些卑微的、没骨气的话，文予宁从来没有跟成澄星说过。

可今天，成澄星说“算了”，他就不能再要自尊心了。

“每次我想好了要放弃，第二天看到你，你又对我笑，我就说服不了自己，你就该是我的，不论我和你有多大差距……这个过程，我承认，我是使用了一些手段，可为了得到你，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成澄星蜷了蜷手指，背对着他，无声地流泪了。

“我这次真的错了，不该那么说你，但我们不能算了……”文予宁小心地上了床，双手轻轻环住成澄星的腰，“求你看在我爸重病的份儿上，原谅我一时气急，说错了话，伤害了你。”

他将脸贴到成澄星的后颈上，轻轻吻着他，泪水一滴滴滑落，如同烙印一般，烫着他的皮肤。

感受到成澄星不再挣扎，文予宁把他转了过去，终于，将他搂到怀里，安抚各自的情绪。

算了？

怎么能算了？

就因为区区一个孙志奇？

以后，等到成澄星没有学历，没有工作，也没有家人的时候，他就不会再有挣扎逃跑的能力了。

到时候他再跟他好好算这笔账，看看能不能简单地“算了”。

第二天早上，俩人到文正山跟前告别，一齐坐着车回学校。

“这个请假条，你导员已经批了，现在你回去，他们估计会把你直接送到校医室里。”

“所以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给我请假，还请一个月？”成澄星皱着眉问道。

“我是以患者家属的身份考虑，难道易地而处，你要我带病上课吗？”

“……”

文予宁看他不说话，继续说道：“你先在家里自学一下，有不懂不会的地方，问问同学，或者导员，把课件拷到家里也行，你看呢？”

“那不然我还是陪你爸爸怎么样？”成澄星问道，“学反正是上不了了，不如好好陪着他。”

“不用，你这次昏倒，也是累着了的缘故，我听晓卉说，你守了几夜，”文予宁摸了摸他的头，“这种苦力活你根本做不了，反正已经麻烦了阮哥，不如麻烦到底。”

“然后你打算用什么还？”成澄星看着他。

文予宁不屑地嗤了一声：“我跟他，不是从小长大的关系，不是青梅竹马，也没有多深的交情。都是北漂，将来有用得着对方的地方，到时候我义不容辞不就得了。”

成澄星点头：“你总是对的，你永远有理。”

“有理有什么用？没有风一吹就倒的身体，道理不属于我，”文予宁见他又要气得把脸蛋鼓起，将他抱紧在怀里，下巴用力嗑了嗑他的后脑勺，“你以后别再见他了，行吗？”

“曲国良约我，我才去的，进屋里十几个人，他在中间，我能转身就走吗？”成澄星反问道。

“你可以走啊，或者直接抄起碗筷砸向他再走，不行吗？”文予宁说，“你对他不用那么客气。”

“我是个有素质的人。”成澄星说。

他还想说“其实我只爱你，根本不爱他”“我唯爱你”这类的话，只是那天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是要自尊心的，现在是怎么都说不出这种话了。

“你爱我吗？”

文予宁却在这个时候，问起了他。

成澄星回之以沉默。

文予宁唉了一声，自嘲前途已经很渺茫了，没想到爱情也如履薄冰，若有似无，更别提父亲即将撒手人寰，他随时一无所有。

眼下被冠上了间谍罪，也不知道是桜市特供版间谍罪，还是孙志奇家大业大，能跨省到北京来抓他，给他定罪。

可文予宁是天生打不倒的硬骨头，坚韧是他的品性，越挫只会越勇，那是他的脾气。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提起精神，准备打这一场硬仗。成澄星要牢牢地按到手心里，绝不给他一点红杏出墙的机会，而这一回跟孙志奇……

他要让他再无翻身之力，他要让他死。

夜里，文予宁看着成澄星吃饭、喝水、吃药，又把他弄到床上，守着他，直到他睡着，才像解套了一样，开始忙自己的事。

坐在桌前，他翻看跟林时新这几天的对话记录，静下心来，开始他现在最重要的事——写举报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