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盟与交易

元燧笑而不语,可手指俨然捻起的那颗如飞雪般透彻的白色棋子已然清晰昭示了他的答案。

这场有趣的博弈……

他应邀了。

元燧静静扫了眼棋局,随即将棋子落在先前淳于敏用以突破重围的那枚黑子后侧,乍一看,棋局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可淳于敏的面色却骤然紧张起来。她顿了顿,将指尖探入棋罐中,却久久没有拿出。

因为只有从黑子的角度才能看出,那分布于棋盘阵局各个要塞的白子,显然是在推算出继续任由其发展下去恐遭彻底瓦解之危机后,准备来一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代价的狠招

——弃车保帅。

又是一阵迅疾的大风如同锋利的刀刃般割在二人的脸庞,淳于敏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果然,元小将军也是个布局的好手……”

她说的是布局,而非下棋。自然也从未将这场湖心亭的对弈看作一场简单的棋友交涉。

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试探。

试探彼此是否有成为同盟的意识,亦试探彼此是否符合合作的能力标准。

“但别忘了,我才是这个棋局的创始者。”

而既然是试探,就该拿出百分百的决心和魄力——淳于敏的面上勾起一抹决然的寒光,与那未达眼底的笑意相融。

几番来回,二人杀招尽显。

黑子势头凶猛,犹如深入敌营的前锋,誓要将对面杀个片甲不留,而白子也逐渐从各自为战到联合出击,不断铲除着黑子部署的势力。

然而随着淳于敏径直将手中的另一枚黑子落在了同元燧前一枚白子平行的位置,原本势均力敌的局势再一次发生天翻地覆的扭转!

连同她上一步那深入险境的棋子,和周围几枚乍一看犹如废棋般的杂落棋子,共同形成了一个遍布整张棋盘的杀阵。

将那些阵内的白子通通围剿于其中!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飞鹰的啼叫。

像是寂静的深夜敲响皇城登闻鼓鸣诉冤屈一般,激得狂风暴雪夹击下都难以摧毁的枝木,却在此时如同顺应天意般折落!

淳于敏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微微拱手笑道:

“元小将军,承让了。”

这一局,她赢了。

元燧眼底匪夷所思的惊艳还未褪去,可一时间他只觉得淳于敏清冷的音色回荡在他的耳畔,像是在这场寂寥的大雪中燃起微末的火种。

在未来将星火燎原……

元燧站起身,此时的神色早已没了初见时刻意展露的张扬与散漫,他的目光格外认真,显然是在面对一个足以让他尊敬的对手。

“淳于姑娘,我想同你做一笔交易。”

淳于敏像是料到了他会这么说。

她笑了笑,将桌面上散乱的棋子一枚一枚重新收纳进青玉棋罐内,语气泰然地回应道:“巧了,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如今皇室乌烟瘴气,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更是烂泥扶不上墙,父亲那套忠君愚昧的思想,早就不合时宜了……”

……

铺天盖地的大雪总算是停了一阵。

仍旧是在湖心亭,元燧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有些褶皱的密函,沿着石桌递至淳于敏面前。

这上面记录的,正是淳于敏投递藏尾诗的那位殿下,当朝圣上名义上的嫡长女,从小寄养在太后膝下的长公主——洛玉公主齐璇玉。

淳于敏有些诧异地看了元燧一眼。

要说当朝皇室的那些秘闻,她作为生长在京城权力中心多年的士族后代,对这些有了解不算稀奇。

但元燧,一个初回京城没多久的人,是怎么得到那些比她手里还完整的消息?

更何况,这其中包含的一些秘密,倘若放在她手里,除非到了像先前棋局中命悬一线的状况,否则她是决然不会将其外露给任何人。

而元燧,就这么给她了……

给她一个算上这次,不过相见两面的人?

“为什么?”

淳于敏思考了片刻,还是开口问。

“洛玉公主身世的事情是个很重的砝码,用来跟她本人直接做交易,对于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比给我这个如今尚在禁足的中间人划算得多吧?”

元燧神色淡然,径直回答:“既是登门拜会,我自然得带着足以打动你的诚意。”

淳于敏同洛玉公主的交涉隐藏得极深,就连元燧都查不出除了那首藏尾诗外的任何蛛丝马迹,但他相信,只要存在,便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眼下归京的洛玉公主表面上是各士族想要拉拢的香饽饽,可太后身体每况愈下,而当今圣上和皇后对于这位从小到大都没有养在身侧的女儿,显然没几分感情。

她的地位,实际上说是岌岌可危也不为过。

再比如,大齐皇室向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若寒冬大雪连降七日有余,且本年恰逢战乱与灾荒同期而临,将派遣一位贵女入京城外的山寺祈福,直至三年之期过后才能重归京城。

这对于旁人,甚至洛玉公主来讲或许皆是个避之若浼的坏事。

可唯独对于有一个人来讲,反倒百利而无一害。

元燧注视着淳于敏的眼睛,沉声道:“淳于姑娘,这太傅府困不住你,京城也困不住你,只要你想出来,元某相信你能走得很远。”

没错,他猜测,淳于敏一开始的目的,便是代替洛玉公主,成为那个能名正言顺离京的人选。

淳于敏挑了挑眉,没有正面接过元燧的话语,反而反问道:“所以你与我这场交易的内容,便是让我成为在外的那枚黑子?”

元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是棋子,是同盟。”

“我助你顺利金蝉脱壳,只需要你在关键时机,给予我一次对等的报酬即可。”

“至于剩下的,我想你我既目标一致,又都是聪明人,无外乎将一个人孤军奋战换作两个人相互配合罢了,行径上绝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周围的空气似凝固了片刻。

淳于敏将手上的密函重新装入信笺内:“你的条件合我心意,所以这场交易我应了。公平起见,我也为你提供一个对等的报酬。”

一边说着,她从腰间卸下一枚碧青色的云纹玉佩,同那封合起的密函一同递至元燧面前。

“若想要在京城内真正拥有一席之地,光依靠圣心还是不够的,我想元小将军乃军营出身,手底下的人才也多为武将……”

元燧顿了顿,目光定格在那枚置于深灰色大理石桌上,如琉璃般清澈透亮,质地纯净,无一丝杂质的玉佩上。

静待着淳于敏将后半句话说下去。

“西亭山,被誉为隐世诸葛的燕清先生,是我的幕僚。把这块玉佩交给他,他自会出山尽心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淳于敏拢了拢脖颈处有些滑落的狐裘,厚重的披风堪堪为那瘦削的身躯遮挡住四面八方而来肆虐的寒风,表层却如冰窖般刺凉。

从石凳上缓缓起身时,她的双臂已然有些因失温而僵硬,唯独那脊梁依旧如雅竹般直挺。

瞧样子,是打算离去。

元燧笑着行了个算不得标准的拱手礼:“既是同盟,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淳于姑娘折一根一尺长的枯木放在太傅府的后门即可。”

淳于敏点了点头,对他在自家府宅安插眼线的事情丝毫不在意,反倒出于交易的公平,她也拱手道:

“若逢大雪之日,可径直来太傅府后山的湖心亭寻我,若其他时间有要事相谈,还劳烦元小将军亲自去一趟南市十九巷的栢慧钱庄,寻一位姓白的掌柜。”

随即转过身,走向那道连接着湖心亭与外围岸边,沉积着皑皑白雪的石台小路。

元燧眼中,那束背影再一次与记忆中的某一瞬间重合……

两年前,亦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坐落于距京都西北向将近五百里的西亭山上,积雪更是深厚,像是要将山下的整座小城,都掩埋于这场银装素裹的寂静中。

西亭山的半山腰,经过皑皑白雪的遮蔽,那条本就幽深的羊肠小道更是如同凭空消失般,让人难以寻见一丝一毫踪迹。

然而小道的深处却伫立着一座竹庐小居。

那牌匾上唯有一行雅正的小楷题字——

“西亭山居”

在幽静的山林中,犹如摒弃尘世的功名利禄,不染凡俗纠葛的隐世君子一般遗世而独立。

落得风霜雪,难掩纸墨香。

只是这个素来无人叨扰的地方却接连七日来了位面容白皙,看起来有些瘦削的女子拜访。

那女子正是淳于敏。

“姑娘,这寒天腊月,您连续来了七日,还一站就是一整天,此等执着的拜会诚意我定会转达给燕先生。”

说话的书童看着眼前明显是士族装扮的女子,本以为她只是闻自家先生愈来愈盛的名讳,借着三分热度想来见其一面。

可接连七日不惧风雪的只身一人登山,再到得知其不见客后沉静下心在屋外等待,不生急躁,亦未有半句怨言。

他到底从一开始的刻意疏离,到眼下不免生出几分尊敬:

“只是我们家先生是位棋痴,一旦开始独自对弈,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只要未分出胜负便不会见客。您还是先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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