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确实停着一辆古早款式自行车,车把和车座中间横着一条大杠。
有幸被路灯的余光映到一二,那在光线下隐隐泛灰的黑色车身中透出一股可靠的朴实,尽管车子瞧上去很是单薄。
祝容还在四处张望,狐疑地寻找着咔嚓声音的来源。
一刻不停的声音刻板而阴涔,让人头皮发麻,怎么可能是嗑瓜子的动静?
而程禹看着车子安静了两秒,对妇人道:“这项传话工作一定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吗?”
“这老婆子我哪里管得着嘛。”妇人摇了摇头,“只是人家小祝专家刚到村子,又哪里认识路,不然小程你自个儿去?”
她说完便再不理会他们,一个人边捶腰走回值班屋里,边小声地自言自语着“瞧马戏”、“要看家”之类不成句子的话。
“你问这么危险的问题是想干嘛?”祝容拧眉看他,“想跟我分开?我不同意。”
“我不会骑自行车。”
“我载你不就行了?”
“你会载人?”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祝容的声音卡顿了一下,挪开眼神,“大不了我们走路不行吗?”
“不行。听她刚才的话,骑车像是一种要求,况且……”程禹说着把目光投向大队的院门外。
门口的一排不知名树木下,隐隐有一个人形的阴影。
乍一看去也许会有一阵恍惚,还以为那是树木的巨影,因其虽然状似人形,但十分高大,高大到了非人类的范畴。
什么东西可以投出这样的影子呢?
或者说,那真的是被实体投出来的影子吗?
黑影停在大门外,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线将它拦住,此刻它正对着他二人的方向,如果能凝成一双眼睛,大概此刻正在注视着他们,呈现出一种等待的姿态。
明明是在直立着,可它带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人的上半身在微微躬起,如同百米跑前在起跑线静候枪声的运动员,显得很迫切,透着一种无法遮掩的垂涎。
它不发出任何声响,可就是在无声地释放着某种压迫。
程禹闭上嘴,微微仰头打量着今晚的月亮,不大不圆,因为阴天而稍显暗淡。
若他没猜错,接下来很可能要展开一场追逐了。
在他们踏出大队院门的那一刻,黑影会像听到枪声一般展开行动,进行追击……
他要思考对策。
骑车与走路的区别,其一在速度,其二在人体与地面的距离。
他的噤声,让祝容也似有所感地转过身去望向院外。
只听他口中低骂了一句,脚步不由得后退,程禹的手便又被紧紧的抓住。
祝容不再转头,就这么白着脸紧盯黑影,出言置疑:“门口那是什么东西?这话是非传不可吗,必须当面一个一个的转告,就不能用大队的喇叭广播一下?”
程禹掐了一把那握住自己的手,平静地说:“问我有什么用,不如你追去屋里直接问发出委托的人。问的时候记得顺便借一把手电筒,不敢的话就算了。”
“你……”
祝容收回手看了一眼自己虎口上的红印,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瞥向程禹的目光中又带上了那点莫名其妙的警惕。
他把手在外套上蹭了蹭,随即竟点点头,含糊道,“那,那我就去问问。”
说着他便大步往值班室走去,过程中不忘一步三回头地窥查门口的黑影。
程禹注视着祝容的背影,只一眼,便走到路边蹲下身来挑拣石头。
他捡起一块不算重但边缘很尖锐的石头,起身往回走了两步,看向路灯的方向。
木制的灯杆看起来很不结实,顶上吊着一个廉价的灯罩,下方一颗最早式的白炽灯泡。
灯源下一只小虫也看不见,这个村子似乎没有昆虫这类物种,来的路上他与祝容就发现了这一点,因为路边的垃圾堆边都没有苍蝇流连的痕迹。
程禹昂起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一挥,手中的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打破沉闷的弧线,准确地击中了路灯的摇摇欲坠的薄玻璃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灯罩碎裂,灯芯也一瞬间熄灭,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他上前几步越过公告牌下路灯破碎的尸体,将牌子上贴着的照片给撕了下来。
撕得很轻松,背后的胶摸上去像凝固的米饭粒,干燥剌手,原材料应当是浆糊。
他把边缘有些毛躁的照片收进衣服口袋,和先前村长夫人交给他的名单叠在一起。
恰在此时,值班室里走出一个人,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一个喇叭。
看到那个有些超出他意外中的收获——祝容手中的喇叭,程禹挑了挑眉。
这物件不被绑在电线杆上,他还以为“规则”并不允许他们使用,或者大队里根本没有喇叭。
因为使用广播代表着挨家挨户宣传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
但没想到祝容真要到了一个。
这是否意味着大队里的“东西”和院门外守着他们的“东西”不是同一个阵营呢?
程禹迎上前去,把喇叭和手电筒都拿了过来。
祝容顺从递交,同时偏头检视路灯和院门,在程禹耳边低声道:“你靠关灯把那玩意儿消灭啦?”
并没有。
影的轮廓依然存在,但微弱而渺小,只剩下穿过乌云打过树叶的几缕月光在将它勾勒,光弧的边缘不住地跳跃,无言地表现出几分焦躁。
程禹摇头,在原地按开喇叭,准备直接进行录音。
“各位……”
“滋滋滋滋——”
然而刚说了两个字,喇叭里面就传回了类似于接触不良的电流声。
与方才听到的马戏团广播终止前的动静很像,让人不禁怀疑这个年代的喇叭都是这样不顶用。
程禹立刻闭嘴,把手电筒夹在肘弯,左手在喇叭的尾部轻拍了两下后,直接把喇叭举到了祝融的嘴边,对他扬了扬下巴,“你来录。”
“为什么?”
“我嗓子不舒服。”
祝容瞥他一眼,没有就此事进行纠缠,直接开了口:“原定今晚在大队举行的养猪知识宣讲会已取消,所有人都别来了。”
程禹收回喇叭按下回放,被加工扩大过的声音响彻在这不算静谧的乡村夜晚。
人声的磁性被过滤去,留下一种机械的冰冷和粗糙。
这下不用挨家挨户敲门了,可以直接拿着喇叭绕场一周。
这意味着不用停车,不用思考人体和地面接触,或者说和“影”接触,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嗯。”程禹敛下眼眸,“走吧,骑车带我。”
“你确定我们能出去吗?”祝容问,“如果那玩意儿还在那里守株待兔。”
“能。”程禹按开了手电筒对着祝容那张沉思中的俊脸晃过去,照得他眯起眼睛又按掉开关,“只要你不翻车。”
祝容本来被电光捉弄了的不耐烦还没宣泄便已被转移,放大声音道了句“开玩笑”,便朝着那辆二八大杠走去。
哪怕自行车的款式如何变化,终究还是两个轮子的交通工具,祝容翻腿上车,单脚点地停在程禹面前,垂眸道,“上来。”
“骑到院门直接冲过去。”程禹坐到后座,“你要是害怕就闭着眼睛骑。”
祝容的回应是一声冷哼外加一句“我怎么可能。”
但程禹猜测此人在他看不见的此刻绝对是把眼睛闭上了。
不管他表现得如何从容淡定,绷紧的身体和不太自然的声线很难骗人。
但是愿意装且能装已经不错了,能让程禹省去不少事,也确实超出了他此前的预期。
在车轮越过院门的瞬间,周遭的空气相当明显的变冷,程禹猛地按开了手电筒的开关。
不平整的道路带来的颠簸会让人分不清心脏的鼓动是因它而起,还是因为不可名状之物的追逐。
被黑影笼罩的那一刻寒意更甚,空气似乎凝固了,仿佛在它的存在下,一切生命的活力都被吸走。
尽管它不发出声音,但它的跟随本身已经在诉说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怖。
轮子在石子路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声,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周围的树木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熟悉的英文骂街饱含惊怒骤然响彻夜空,同时车子突然猛烈地颠荡了一下,程禹连忙分出拿着喇叭的那只手的几根手指箍在祝容的腰间,轻声道:“别慌,死不了。”
看来祝容是现在才睁眼了,因此突然看到了被手电筒的光聚到车身之前的黑影。
他一眼看去就像是黑影要迎面扑到脸上,不可谓不冲击,一时受到惊吓也情有可原。
所以程禹原谅了祝容短暂的骑车失衡,也宽容了他一手下意识地松开车把,来到腰间捉他的手,反被喇叭翘起来的铁皮刺到而狼狈地收回去的举动。
“你继续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程禹好心安抚。
祝容像是陷入了短暂的语言障碍,情绪激动地骂了好几句无逻辑的话,好歹重新掌握住了车把,骑车的速度变得更快,没有让他二人直接摔进土里。
手电筒被程禹攥在另一只手中,它的金属外壳已然锈迹斑斑,那本应照亮周围的光芒,此刻却仅剩微弱的残光,如同垂死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摆不定。
黑影在飘忽的光轮下时大时小,时宽时细,投在每一个车轮将要碾压的地面,即将凝固的那一刻又因不断移动的光而打散了去。
程禹不可能让这不可名状的东西追着自己跑,把后背留给敌人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选择为敌人铺筑向前的温床。
把光握在手上,那么影就从一条追人的野狗变成了被拴着链子遛的疯狗。
喇叭适时被按动,先前录下的话开始循环播放。
和话音一起从喇叭里流出的是一些还温热着的血珠,吧嗒吧嗒顺着喇叭的铁皮滴下,程禹低下头看见血滴到地上,形成一道行进的印痕。
是祝容方才又在这里戳破了被镜子划破的伤口。
他饶有兴味地伸出手指想再去点一颗将坠的血珠,又在快触碰前缩回了手。
“好了吗?”祝容略显沙哑的声音不稳地响起,车速明显放慢。
程禹抬起头,看到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村民,皆结伴而行,兴高采烈。
男女老少均有,是听到马戏团广播的家家户户出门准备去村口凑热闹了。
有人手中也带着手电筒,有人提着小灯,彼此聊着闲天有说有笑。
五六名小朋友雀跃地脱离家长跑在最前头,一边嬉笑一边唱着歌。
——而黑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程禹微怔,蓦地把喇叭按停,静听那几名兴奋的孩童口中哼唱的欢快歌谣:
“……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埋富人,埋穷人,埋下异乡借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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