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渊潭相接，深水澄澹，更有莲荷被水，鱼鸟相嬉。

而阿玉与原本那位流珠，似乎并未察觉到身边的阿璇消失了，她二人仍缘着溪涧向前走着。

一切如常，却又透着十二万分的诡异。

这位新出现的“流珠”与奚元璇轻轻落在水面之上，却未生出一丝涟漪，水面如同覆有张力无限大的薄膜一般，将二人托起。

奚元璇反复确认了自己不会沉到水底，才定神看了看远处的流珠，又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个流珠，问道：“你，这，为什么有两个你？”

流珠毕恭毕敬地答：“因为她是披霞梦境中的我，而真正的我与您都是闯入梦境的外来者。”

“梦境？”

“这里，是披霞的梦境，是用她的一缕魂魄和破碎的记忆编织的梦境。”

奚元璇不自觉地联想到了《红辣椒》《盗梦空间》等经典作品，不由得担心起来：我这个狗血扑街文，自行衍生的剧情，怎么越来越多了。

奚元璇又问：“那为什么，我的出现和消失，都没有被她们排斥或者驱赶？”

流珠：“因为梦境会自行弥合逻辑，以解释一些不合常理的剧情。”

奚元璇好奇心起，还想问些什么，流珠却先开了口：

“抱歉，没时间解释了。”

只见流珠抬手，两指一捻，眼神中是说不出的清冷寥落。

奚元璇只觉得眼前的场景似开了二倍速一般，快速演绎着——

阿玉被安置在海草房里。

垒石为墙，覆草为顶，向阳面海，冬暖夏凉。

岛上已有七八个女人，都与阿玉经历相似，是被披霞救到此处的。

几个女人正忙着用破旧渔网给脊顶做罩，还有几个少女用石块等小件重物作坠子垂脚，阿玉很快融入其中，也忙活了起来。

流珠稍一覆手，二人眼前的画面便如同被超长焦全画幅镜头拉得极近。

脚下也不再是深潭水面，而是海边峭壁，孤峙巨石。

不远处，一条小鲤鱼半浮出海面，谄媚地摆着尾巴。

“姐姐，好姐姐，你就再给我一粒化形丹吧。”

梦境中的流珠蹙眉，愠道：“不行，化形丹只能假借三个时辰，过时仍复本相，何况你已先后服用了四粒，再用这丹药恐伤了根基，现下已经救了这许多人，再过几天就是你的化形天劫了，你安稳渡劫、修得人身之后再说！”

“最后一次！我已追踪到了贩卖女子的链路源头，再去一次，定能救下更多人！回来就可以安心渡劫！”

“沾染太多凡尘因果，对你渡劫有害无益！不准！”

小鲤鱼“哼”了一声，便旋身游走。尾巴还狠狠拍打了一下水面，溅起了许多水珠。

奚元璇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身边的流珠。

她的眸子仿佛是从水波中打捞起，有悲，有愧，有悔，还有恨。

流珠抬手，喃喃道：“我以为她没有化形丹，便不会再去赴险。”

语毕，她单指一点一挪，二人眼前的场景便切换到了一处峰顶。

峰顶，一株树上隐约泛着琼光，仿若银河坠星。

待到云层遮蔽星月，只见一道如迅雷疾电的流光闪过，那树上的清辉便少了一颗。

又听得一道细微缥缈的声音响起：

“姐姐，我以后不会再偷东西了，此番事了，若修出功德皆归于你。”

“若，若造了业障，则由我一人承担，不，一鱼承担。”

流珠低声喃喃道：“那琅玕之实，本就是为你炼药渡劫用的。”她心底似有什么迸裂开来，酸楚席卷了全身各处，连睫尖都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睛，仿佛那个误入深海、却又开了灵智的小鲤鱼仍在眼前——

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假装溺水地扑腾，只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偶尔会拼命衔来海里的破烂渔网，或是抢来漂亮的螺壳，像是献宝一般地呈给自己。

在岸上练习化形时，会不小心变成一个顶着大鱼头的人，拼命翕动着鳃盖，四肢乱飞地挣扎。

披霞的到来，之于流珠，就像是，往她原本沉如古井映月的心湖中投入一粒小石子。

虽微不足道，可那生出的涟漪却四向扩散，缓缓荡开。

她欲探手，拨水平波。

可愈拨愈生，未有尽时。

-

琅玕树，琅玕之实。

奚元璇记得，在她书中，整个东海，诸多岛屿，仅在长明岛上有。而灵植诸多、灵气丰沛的长明岛，未来会被去东海历练的宋顾二人作为临时据点。

在原作者书写不到的剧情演绎里，这长明岛原本也是有主的吗？原来，不是岛上的居民迁徙了，而是披霞和流珠死后，这些被救下的凡人女孩们渐渐衰老死去，才变成了空岛。

流珠抬起的右手已悬了许久。难以抑制的悲伤与愧疚，如溃堤洪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的左手，紧紧攥着当时摇卦的签文：“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斟酌无计翻身出，事到头来肇事非。”

思虑许久，流珠却还是咬牙，打散了心底的几分犹豫与害怕。只见流珠五指虚抓，手腕一拧，二人眼前的场景，倏然变换——

周围暗流涌动，天光隐隐。

乱石铺底，游鱼散布。

这里，好像是水底！没了披霞的泡盾，奚元璇发现，自己竟也不会溺水。

她发觉自己呼吸无碍，又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心里嘀咕：这就是，梦境吗？真神秘啊。

“就是你坏我许多好事？”

一道杂金色的龙影盘于白玉雕像之上，声如雷鸣。

玉阶上捆着一个橙红发色的少女，是披霞！

她身上的衣料闪着金亮光泽，稍一动弹，便折射出许多五彩色来。

可披霞面上毫无惧色，大声质问：“就是你害了许多女孩性命？”

小龙君不答，却笑了起来。似在笑她不自量力，又似在笑自己收获了更好玩的猎物。

他施施然便化作人形，单手拎着披霞那并着被捆住的腕子，将她整个人高高提起。他赤/裸的目光上下逡巡，不怀好意地打量着。

披霞拼命挣扎，两条腿胡乱踢蹬着，却连小龙君的衣角都无法碰到。

“呵，有意思。”小龙君的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恣意地游移着。忽而兴起，捏着她的足踝，用力一握，碎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披霞疼得迸泪。可她还是瞅着小龙君这因兴奋而分神的片刻，咬牙化为了鲤鱼原型。

她瞬间逃脱了束缚，将藏于鳞下的琅玕之实直接吞咽入腹。

可那小龙君亦不是好相与的。电光火石间，他手中倏然幻化出鱼叉，直接插入了小鲤鱼的单侧鱼目之中。

“有趣，更有趣了。”小龙君的眼底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愤恨，竟变得略带赤红。

他单手持钢叉，将披霞的鲤鱼身钳制固定在一处，另一手却化利爪，将披霞的鱼鳞片片剥落。

血色盖住了鱼鳞的淡金光华，半侧鱼身被剐得黏腻乌红。

“没想到，去个鱼鳞，竟和剥光女子衣裳一样令我愉悦啊。”

披霞拼命挣扎着，想要带着哭音地尖叫、呼喊，可是。

鱼，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用鱼尾拼命地扭动、扑打着。

可她越是反抗，他下手越是刁钻残忍。

“该怎么把你吃了呢？”

恰在此时！

隐约雷鸣，劫云罩顶。

小龙君正到了兴奋之时，不舍得放下手中的猎物，便扔了几道护符用以抵挡落雷。

“轰”的一声，天雷劈落。仅第一响，便击碎了三道护符！

小龙君根本无暇抬头看，久违的兴奋感已裹挟了他的理智。他的手中又化出了一柄莹然尖刀，抵着披霞的鱼腹，想要剖开。刚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就在此刻！

第二道天雷，轰然而至！

散发着毁天灭地气息的天雷直击而下，瞬间穿透了最后几道护符，径直落在了小龙君和披霞的身上。

霹雳所向，雷光散射，小龙君吃痛之下，恢复了几分清醒。

赶在第三道天雷落下之前，他化作一线金光遁出，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劫云笼罩的范围。

“贱人。”那小龙君面带嫌恶地甩了甩手，把手上沾着的血污与鳞片甩掉，面色远远斜睨着那尾小鱼。

寻常妖物的化形天劫，有三六九道天雷不等，与种族、资质、根骨、业力、因果等都有关联。

他眯缝着双眼，心道：这条杂鱼，侥幸开了灵智，若能活着熬过化形，呵，那可比寻常凡人女子要有趣得多了。

遭受了雷殛的披霞，没有鳞片相护的部位遍布焦痕，整个鱼身都在抽搐着。但在琅玕之实的药力下，她的血肉、骨骼和鳞片都在缓缓修复着。

披霞浑身的经脉在化形雷电的刺激下，不断地生长、膨胀、断裂而又自行修复。她在鱼形与人形之间反复变换着，看起来极为扭曲、怪诞、恐怖而又神异。

可她头顶的劫云仍没有散去的意思。

闷雷滚滚，水生漩涡，水天之间的灵气向着她所在之处汇集而去。

只见，又有一道金蛇般的雷电直劈而下，空气中传来了可怖的爆裂声。

第四道天雷，落！

察觉到还有天雷袭来，化作人形的她抬手，从眼眶处拔出了那柄深入颅骨的钢叉。

“当啷”一声，钢叉掉落在玉阶之上，发出了金玉撞击之声。

她单手捂住流血失明的右眼，血，顺着指缝滑落。她攒出一口气来，勉力施法，祭出泡盾，将自己护住。

可面对汹汹而至的天雷，披霞的天赋道术、本命御法“泡盾”，此刻，却与那寻常鲤鱼吐出的脆弱空泡别无二致。

一触，即碎。

就算离得很远，小龙君也能感受到那破空而下、迅疾无比的天雷之威。他不禁面容扭曲地喊出了声：“怎么可能！她只是条随处可见的臭鲤鱼！怎么会有第四道天雷！”

可披霞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能听到，身边水流涌动的声音。还有天雷击穿水面之后，灼烧她皮肉的声音。以及，天雷扎进她身体后，自己的筋骨寸寸炸裂，却又缓缓修复的声音。

“轰隆！”震天骇地的一声巨响。

天穹之上，风起云涌，劫云密布，轰雷掣电。

“这不可能——”小龙君裂眦嚼齿，面上再不复现方才凌虐披霞时，那夷然自若之态。

落下的第五道天雷，径直将河水劈开，掀起了巨浪，连着眼前的水君庙也一并摇晃了起来。

雷电毫无阻碍地透体而入，披霞的眼、耳、口、鼻，瞬间溢出鲜血。她整个人伏在地面上，浑身青筋暴突，经脉内的雷劲无序地窜流，似乎抽走了她全身的精气血神。

天宇之上汇聚的劫云逐渐减淡，却未完全弥散消遁。

披霞的身体，就静静躺在水君庙的玉阶之下，偶有抽搐，却也昭示着她的生命在流逝。

似乎随时都要闭目断息，魄散魂飞。

那小龙君顺水而至，踹了披霞一脚，讥讽道：“什么贱货烂种，竟比本君还要多两道雷劫。”

披霞喉头一窒，四肢却无法动弹，只咳出一蓬血雾来。

小龙君的双手勾勒出披霞身体的曲线，眼神秽亵，说道：“啧，你这形化得还算不错，在你死之前，本君就勉强品鉴一番吧。”

披霞那美丽却逐渐空洞的眼眸，聚焦了一瞬。被血染得殷红的唇，微微噏动了一下。

她眼角那似坠非坠的一滴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

流珠姐姐，对不起。

这次，可能要你等我很久很久了。

天幕之上，百千道雷电长蛇，在那将散未散的劫云中交织、连结，犹如一柄电光长剑，不过须臾之间，便以惊天之威迅疾劈下。

待到那小龙君听到轰鸣雷声之时，最后这道带着无尽恨意的天雷，已经劈落在了二人的头顶！

此劫，难逃。

-

许久，劫云彻底消散。

落雷处，一片寂然。

奚元璇还沉浸在眼前的场景，情绪难以自抑。悲伤如浪潮一般，攫取了她整个神魂。

披霞，死了？为什么自己这么悲伤，她们明明才刚认识。

同时，奚元璇身边的激流开始胡乱奔涌，眼前的一切正在迅速颓塌！

这个梦境！正在自外向内地失衡、崩坏！

奚元璇这才回过神来，只感觉天旋地转，自己好似也被巨力拉扯着、拖曳着。

她的耳边似有千万道声音回荡。

-

“姐姐啊，那些人好可怜，我们能不能救救她们？”

“披霞，若想修炼有成，你便该知道，应当远避凡俗、弃绝尘思，笃志澄意、磨砺道心。”

“道心，难道便是见死不救、铁石心肠吗？”

“析辩诡辞，心浮气躁！”

“我没有，我，我只是不明白。”

“凡人自有因果命数，多思无益，走吧。”

“可，如果我，我出手救下她们，或许，也正是她们的因果，不是吗？”

-

梦境破碎时，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奚元璇听到流珠与披霞似远似近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偶开灵智，误入我洞府，同为水族，亦是有缘，以后便以姐妹相称吧。”

“姐姐？姐姐！好耶，我有姐姐咯！”

“吾名流珠，你可有名号？”

“曾听溪边的小娃娃叫我大鱼，这是我的名号吗？”

“……不是，这是你的，种属。”

“哦哦。”

“你通体银白，又有橘金绯斑，犹如瑞雪披霞，不如，就叫你披霞吧。”

“好耶，我有名字咯，我是——披霞大鱼！”

“……若用以自称，没有‘大鱼’。”

“好耶，我是——没有大鱼！”

“……”

-

奚元璇感觉自己的神志逐渐模糊，最后落入耳畔的，似乎是流珠那纤细缥缈的喊声。

“神女，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