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华,永乐。
演习场地的西路上,两个人不用异能不用武器,打得沙尘飞舞。坡地上几个穿着木部作战服的人也不帮忙,就差拿包瓜子过来嗑了。
“哎,怎么不打穴位呢?”
“没带穴指,隔着层甲打个屁的穴位。”
说着说着,忽然就有观战的人喊:
“靠!”
正和冰部的人缠斗一处的那位隔开一拳,怒了:“你旁观嘞还骂人?!”
“我让你靠人!!!”
“……”
时机已过,冰部队员跟上又是一拳,木部的人闪身、截臂、卸力、绊腿,行云流水,未料对方回手一肘压下,借势击偏重心,一拳接上,上勾拳擦着下巴挥过去。
木部的人后仰躲过,身形一晃,定住,脚下一转方向侧身靠撞,冰部队员腰间肘击的动作立刻转向防守。两人分别用左右手在腰间一撞一推,弹开距离,距离却又被紧逼而至的冰部队员抢了回来,又是一掌直切,将对方手臂打偏角度。
手臂交错间不断拆招卸力,两人眨眼间边移动边又过了数招,仗着防护严实,招招冲着关节下手。
“还是不行,这要不了几下就得输,”旁边观战的木部的人挠着下巴,“重心都被打得稳不住了。”
“对面的压制太猛了吧,一点距离都拉不开,完全在拼距离最近的拳法。”
这边一行人因为入场就发现异能全无的意外而一派悠闲,另一线上的人却要崩溃了。
东线“炮火纷飞”,干扰覆盖全线,木部的人被对方开了挂般的配置打得四处乱窜。
“接应的人呢?!”
木部陆军的人吼道:“他们还在西线!”
“我这儿他——他们怎么不带动的!”
“他们说——西线——全线封异能啊啊啊——!!!”
木部参加临时演习的所有人,没一个想到西线会封异能。
他们的西线原定为主要依靠异能作战。
“……”
哎哟我去。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场地上空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道强光。
嘟————
“这又是什么空中打击?!”
三分钟后,草地上。
“所、所以,我们的西线是在拼体术呢,拼武器呢还是在……哦,异能被封了,哈,哈不行累死我了。”
“冰部,”木部的人躺在地上喘气,“都特么的是什么变态啊?!还有为什么会出现太空军的模拟作战武器!”
“太空军出场肯定不会提前通知你们嘛,”温巡河的声音直接传送到军用综合机里,听起来和善无辜却欠揍,“回航前顺手给冰部帮个忙,再见咯各位。”
木部的同志们被半路杀出的对地打击团灭,悲愤无比,纷纷朝天比国际友好手势。
“哟,几位,累不?”
冰部的一个人走过来,瞧了眼地上这几个四仰八叉的货。
木部的人:
“我说同志你们过分了,冰部的咋跑来欺负我们木部的嘞!”
“我们木部忒可怜了!”
冰部的人把他们一提:“得了,指挥那头说了就是你们这一批,来,再去拉上你们西线的战友,干活去。”
“啊?”
地上几个人连忙把自己扑腾起来,你看我我看你:
“敢情你们不是来欺负人,你们是来拉白工的啊?”
“冰部要我们?我们能干吗。”
冰部的人一噎:“还能不能有点儿志气了各位。”
“嘿,开个玩笑嘛,崩生气。”
“这事儿有个地方归你们木部管,不拉你们木部的不行,”冰部的看了眼这几个憨憨,摇着头笑了笑,“这次算是武同志负责指挥,给你们宋司令争点气吧你们。”
“谁谁谁?”
“得了,这下咱们怕是也要加入常务委员会交流素材了。”
“别是黑历史就行。”
“这要是留下个黑历史在常务委员会,指不定能再传个几千年……”
冰部队员:“……”
虽然这群同志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但是,好有道理。
“对了同志,有没有什么我们要准备的啊?”
“不用,跟你们上级的交接我们来做就行,现场我们也有安排。你们……哦对,记得选个书面报告最好的出来,再挑几份51世纪初的文件当模板。”
“……啊,啊、啊啥?什么时候的文件?”
51世纪初的文件,当模板?
这是要写份报告烧给哪位先烈看?
大洋彼岸。
“你怎么会想起这个?”
劳彻斯特,伊莎贝尔诧异道。
“你看,如果事实真的是我们猜的那样,利里克作为‘笔下流光’能感觉到米歇尔的态度细节,那是什么身份、什么经历能让他重视米歇尔对庶民研究的态度?”
伊莎贝尔:“你是不是通过和他的对话想到了什么?”
布拉德利有些迟疑:“我不知道能不能算……他似乎因为某些经历而很在意一个人做事的用意,对‘纯粹’的要求非常极端。总之,他好像很在意R.S对待庶民研究的态度。”
伊莎贝尔忽然说:“单论纯粹的话,倒是和他的作品表现出的内容倒挺一致。”
“我也这样想。不过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你会说和他的作品不一样。”
“不,我想能被成为‘疯狂’的文字与‘纯粹’‘极致’有关,并不是一件多难理解的事情。”
“你那边没问题吗?我知道你能适应和这类人的相处,但和这类人长期打交道,对大部分人来说应该还是一件非常折磨的事情。”
“还好,而且他——”
“嗯?”伊莎贝尔等了一会,对面迟迟没有声音,“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这样的‘纯粹’是他自己的要求,不会强加给别人的。”
不然他也不会还对R.S始终保持友好甚至于关照的态度了。
布拉德利关上车门。
这些没必要告诉伊莎贝尔的话他便没说,伊莎贝尔则自己从另外的角度上得到了相同的结论:“也是。这么说,按照你的想法,从他的作品出发而觉得他是‘危险’的这一条,其实同样不成立。”
“什么意思?”
“他身上非常‘纯粹’‘极致’的特质可以从他的作品里看见,人们通过他的作品感受到危险。但你认为他没有将这些强加给现实世界中的其他人的打算,那么人们的‘危险’论断自然也就是欠妥的。”
布拉德利哑口无言。
沉默许久,他失笑道:“谢谢。”
“谢什么?你是又有什么问题想不通了?”
“现在想通了。”
没错,他在改变的从来不是他对利里克的看法。事实上只是认识在增加,以及他在纠正自己的态度和思考方式。
布拉德利看着车窗。车窗上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还有眼睛。利里克说他能从里面“看到”故事。
……故事。
利里克在汀克塔克说的话几乎要刻在他脑子里。
起码抛开他们之间的隐瞒与试探不提,只论个人,他前些天还认为利里克疯得有些危险,现在他觉得他依旧想要“看住”利里克,但绝不是因为这个人本身危险,而是因为利里克站在一个过于危险又过于美好的地方。
这地方接近星辰也过于脆弱,而利里克自己也过于纯粹温柔了。
布拉德利放下综合机,启动车辆,内心觉得有些好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温柔”这样的词去形容利里克,但他现在就是想这样形容,且认为温柔这个词用在这里,是有着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含义的。
他怕这样一个人的全部——包括他见过的才华与性格,败给诸如竞选月、涅罗西塔这一类“现实”——这一类“规则”之下成熟而识时务的东西,以至于最后为自己掩饰自己的那层疏离、熟练“规则”的皮让路。
布拉德利从书与笼架构起的童年走出来,走进这个世界,在尘烟与泥泞里走过,和利里克截然不同,他们之间却仍然有什么是相通的。
不管利里克仅仅是记住了那几部庶民研究著作的内容,还是真正理解过庶民研究,他们都一样仰望暴雨之上的星夜。
所以他想要与自己不同的人、接近星辰的人也得偿所愿。也许其中还寄托了他自己的愿望,他看着那些与他们共同拥有暴雨的星夜的人不被打败,便能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也更加相信着某种事物,一如汉华与SRA与西伯利亚游击队在各自道路上的彼此遥望。
布拉德利一直记得6月16日的活动室里,利里克看向那个“世界”的眼神。
如果可以,他想要利里克永远能够选择纯粹,永远不必被这个时代打扰,想要利里克眼底永远那样干净、热烈、心无旁骛,有高悬于顶的世界,有天穹与星辰。
7月5日。
“你们R.S拉普拉斯的聚餐叫我做什么?”
利里克戳起自己那份早餐,姿势优雅得能拉去几百年前弗兰德区的宴会上。
“这不是你帮了R.S一个大忙吗,伯里斯他们非说要请你去。要我看,前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你那几个忠实书迷没空找你,今天算是给他们逮到机会了,”布拉德利的表情有些扭曲,“那几个家伙就是欠收拾,你不去也行。”
“……你那是什么表情?”
“要不这样,”布拉德利放下餐具,感情真挚,“其实我也想尝尝其他地方的菜。”
就不要继续在文森特区和弗兰德区挣扎了!
这还要从利里克这些天做的三顿饭说起。
糖浆草莓的早餐之后,第一顿。
“利里克,我们有必要谈一谈,”布拉德利痛心疾首,“你对文森特区的饮食文化——不是,对——不是——”
他一时失语,想起文森特区的饮食文化好像是这样的,利里克对其他人的饮食稍有了解后,总惦记着加点甜的好像也正常。
利里克还在看着他。
“……”
布拉德利半天没能吭一声,最后可怜巴巴地憋出一句:“以后完全按照你的习惯就好。是的,可不可以不用刻意往甜食上靠?”
第二顿。
布拉德利彻底放弃希望:“我们商量个事。”
利里克:“什么?”
布拉德利:“你做饭的时候别把我当文森特人就好。”
今天是第三顿。
他算是明白了,利里克就是对所有斯帝莫菜都有误解。而利里克吃的那份,看食材就知道和他吃的不是一种东西。
布拉德利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利里克:“你会做汉华菜吗?比如依初说的燕云地区的?不对不用没事当我没说以后放着我来就行——”
“……汉华菜?行。”
布拉德利心中瞬间有了绝处逢生般的希望。
利里克看着布拉德利的餐盘,大惑不解:“至于吗?”
布拉德利决定该没有情商的时候就要抛弃情商,积极学习利里克的干脆直接,对利里克用力点头。
然后他切下一块完整的果馅面包,叉起来,趁其不备,抵开利里克的唇瓣,顺着微张的唇缝送了进去。
“唔!”
利里克没反应过来,叼着面包瞪大眼,整个人呆在原地。
面包开口的那一侧流出果馅果酱,沾得他唇上一片晶莹——然后流到了嘴里。
利里克:“…………”
甜得发苦。
“喏,”布拉德利将杯子递给他,“水。”
利里克一杯水下去,又倒了一杯。布拉德利见状越发困惑,他拿了张纸巾,等利里克一放下杯子,便相当自然地擦上了对方的唇角:“这种甜度,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分明自己比他还不适应。
“我以为和南斯帝莫的土偶糖原料差不多,”利里克还是吃完了面包,按住布拉德利的手拿过纸巾自己擦干,“或者汉华的传统原料。”
布拉德利傻掉了。
布拉德利:“你真的是文森特人?”
“其实不是小半个弗兰德人,”利里克矜持道,“应该算半个。不过我之前的说法其实不算骗你,只是判断依据和判断标准不同的区别而已。”
布拉德利眯起眼:“我怀疑另外一半也不是文森特人。”
利里克手里的纸巾抵在下唇边,冲他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布拉德利发现这人就真没几句是可以完全信的。他看着利里克那张自带温雅韵味的脸,怀疑:“……另一半是汉华?”
“不是,”利里克却否认得很干脆,“这次我没骗你。”
“总不会是东瀛吧?”
利里克放下纸巾:
“这就多少有点侮辱人了,布拉德利同学。”
……看,这个反应明明就和汉华人一模一样!
“你好像忘了什么,”利里克自动忽略他的目光,说道,“你用什么戳的面包?”
布拉德利愣住,然后看到了自己的叉子。
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迅速低头:“对不起。”
收完餐具,布拉德利打开自己的行程表。
这才没几天,行程表上已经排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各种备注看得让人要犯密集恐惧症。利里克正要开门出去,布拉德利突然问:“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去东桥?”
“回住处,然后去裂谷市场。你也要去?”
“我去裂谷市场,一块走吧。”
一个小时后,布拉德利后悔了。
他们两个都要去裂谷市场,于是布拉德利先陪着利里克回了一趟公寓。
利里克会来这里,自然是确认了这一路的安全的。
还是ZL0841,还是十六楼的停车口,这次布拉德利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停好车,又安安稳稳地跟着利里克上到二十四楼,这一过程中最大的意外是布拉德利差点撞上一个泡泡温室——那个泡泡温室装着无辜的绿植,霸道地占了半条路。
利里克拨开电线:“小心,有些乱。”
真正让布拉德利后悔的事还在后面。
利里克说这里的东西都能随便翻,布拉德利一猜就知道有别人帮利里克善后过了,于是也帮忙收起房间内的稿子纸笔之类。
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有稿子,也有利里克随手记下的他看不懂的内容。布拉德利的笔记也是他自己的思路,没有经过整理的碎片信息别人同样看不懂,但绝对不会像利里克这样,从字迹、内容到书写位置都透露着写下这些东西的人当时的思绪混乱分裂。
看的人仿佛也被扯进了大脑撕裂与疼痛的感觉中。
布拉德利怀疑这些内容和利里克的职赋有关,将文字的力量进一步放大了,连忙将这些纸放到一边。他又从狭窄的桌下角落里翻出一摞纸,这一摞上的内容有些奇怪,不像稿子也不像碎片的记录,全是密密麻麻一气呵成的内容。
他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布拉德利将纸掉了一地。
动静不小,利里克从外边走进狭小的房间:“弄掉什么了?”
布拉德利猛回头,又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看着地上的纸,面带惊恐:“这都是……”
等等,等等,汉华有个什么形容?
哦,好像是……
车轱辘都压脸上了!!!
利里克捡起地上的纸。
然后他在布拉德利忐忑的目光中淡定地扫了两眼纸上的内容,终于意识到布拉德利满脸的紧张是从哪里来的了:“就这个?”
布拉德利:“……”
要是把这些放出去,利里克一定能被那些玩得挺开的人奉为斯帝莫头号变态——褒义的那种。
“这些没什么用,丢了就行。”
利里克将纸收起来,放到一边。
丢了?
布拉德利顶着前所未有的无形压力,捏住一张纸,瞟了一眼。
虽然内容相当地……嚣张,但这么有文字技术含量的东西直接丢掉……是不是有些浪费了。
利里克像是读懂了他的想法:“放心,无聊的时候随便写的,你想看我还能再写。”
“不,我不想。”
一点也不想!
利里克耸耸肩,打开综合机的日历:“行。哦对了还有,我可能还要在你那借住到……大概九月十月的样子。你那边方便吗?”
“没事,就当合租了。”
利里克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他找出一个带压缩空间的行李箱,全部塞了进去。
布拉德利刚前所未有的文字冲击里缓过神,看着利里克收拾东西:“现在去裂谷市场吗?”
“嗯。”
令布拉德利后悔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从汉华到斯帝莫都有许多人难以理解的是,裂谷市场其实是斯帝莫官方许可开放的,甚至还有官方的管理单位,依初刚来斯帝莫就称之为“灰色地带,但没完全灰色”。它就在裂谷一样阴暗混乱的东桥底部,填塞进一道道狭窄的夹缝。
布拉德利找书时也会来这里,利里克对这里却显然比布拉德利还熟悉,一下车就轻车熟路地拉着他往巷子深处走,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单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裂谷市场内藏了多少人,破烂铁盒一样的小屋凌乱地堆在“谷底”。
布拉德利被电线绊了几次,提醒:“我找雪岭地区的全套地图……”
利里克:“也有。”
最后两人停在一道老式的卷闸门前。
布拉德利:“这是……没开门?”
利里克活动手腕。
利里克给了卷闸门一拳。
气浪裹挟冰霜轰地炸开,卷闸门上的半实体应声而散。
布拉德利眼尖地注意到利里克使用异能的细节,熟悉感扑面而来,瞳孔一动:“你——”
“梅丽莎·克莱门特。”
利里克甩开手上的寒气。
布拉德利猝然回头。
他早知道梅丽莎的父亲在东桥开店,但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梅丽莎,目瞪口呆:“你们认识?”
梅丽莎头发扎到一半,手上还捏着亚麻色的长发和橡皮筋:“嗨布拉德利。不瞒你说,我也想问这个问题。这位先生,麻烦下次开门不要那么暴力,你认识我?”
上次布拉德利没提过梅丽莎的姓氏。
“不认识。但上次你把填了名字的实验报告放在桌上了。”
布拉德利:“……”吓死了,他还以为自己又被骗了一次!
梅丽莎点头:“那你是来找老板的?爸!有人找!”
老板从后边的窄门走出来,是个中年人外表的人,看起来应该有百岁起步。那双已经有些暗沉的眼睛瞧了布拉德利一眼,去另一边和利里克说话了。
“我就来了一趟都能碰上你们,这运气。”
梅丽莎给吊灯换了个灯泡,换下来的老灯泡往角落的箱子里一扔,拍拍手,在布拉德利面前坐下:“那位一看就是老客户了吧,你呢,要什么还得来裂谷市场?”
“雪岭的地图,全套,包括自然资源分布和旧称的那种。”
“行,我找找。”
她又去了后边。
布拉德利就开始听利里克那边的对话,转头时无意间看见桌上有个外形熟悉的瓶子。
他想起来了。
这不是那款被炒到高价的饮料吗?密尔的聚会上还出现过,这里怎么会有?
“模拟机?”
布拉德利正忙着走神,突然听见老板那边问:“你位置呢?”
布拉德利险些摔下椅子。
“下面的。”利里克头都不抬。
布拉德利真的摔下椅子了。
“喂,布拉德利,”梅丽莎抱着一捆纸走出来,“找到了——你干吗呢?”
布拉德利在三个人的注视中重新爬回椅子上,虚弱道:“没事。”
是我,是我太保守。
“米勒,你可真是个鬼才,”老板收回目光,瞅了眼监控,对利里克说,“又盘算什么呢?”
“无可奉告啊。”
“行吧,客户**,不问。”
布拉德利接过地图,检查一边后付完款,终于意识到利里克要某种模拟机不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利里克?”
利里克敲了敲桌子:“走了。”
“哎等等,”老板——克莱门特——在后边叫住他们两个,“这饮料。”
两人回头。
克莱门特在换过灯泡还是昏暗的环境里,拿起桌上的饮料,晃了下。
利里克返程的时候换了一条路。这边比更乱,利里克却在走进一段最绕的楼梯时都不开综合机的电筒。
布拉德利大概能猜出原因,看周围环境,这一段路应该是没有监控也没有人常来的,不开电筒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但这走得也太快了!
“利里克!”
利里克总算停住了,在离他几步的地方:“怎么了?”
布拉德利有一大堆问题想问,看着利里克的眼睛,说不出口。
比如利里克和克莱门特在打什么哑迷……还有利里克用上异能的那一拳,分明和梅丽莎描述的仪器原理一模一样。
怪不得当时利里克听完梅丽莎的话就懂了,原来他甚至能用同一种的原理使用异能。
“我……”
布拉德利清了清嗓子。
结果还没问出口,就被利里克打断了:
“你想要问,就直说,不该一句话拐三个弯的时候你非要拐三个弯,我看你平时也没活得有多小心翼翼,什么毛病?”
不仅不小心翼翼,还胆子大得很。
布拉德利没好意思说他是对资料库那天的对话心有余悸:“有利于尽量避免吵起来嘛……”
“吵就吵,还能怎样?你都不吵架的吗?不说严重的吵架,争执都没有过?”
布拉德利站在楼梯转角处,难得地没能回答上来。
好像是连争执都没有过,最多是别人单方面的争执。他要么讨论时一以贯之地心平气和,要么永远是站在旁边缓解情绪的那个。先前和伯里斯讨论利里克作品时的执着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就和伯里斯关系最近,偶尔会被他评价一两句‘不近人情’‘在某些事上固执得跟个什么似的’这样。”
“……你和伯里斯关系最近?”
“是……?”
“……”
利里克好不容易才把嘴边一句“恕我直言我看不出来”给憋回去。
先前在Inverted triangle时,他也能看出布拉德利和伯里斯言语间的亲近,但将两人都丢入R.S就没那么明显了,去掉对话的部分就更明显了。
利里克见过和谁都不是很亲近的,但头一回听说这么定义关系最近的。要是他自己这种人也就算了,偏偏还是放在布拉德利这么个没有半点伪装的真开朗真乐观的性格上。
他无端想起照片里花甄庭园的藏书室,那张照片上的“笼子”。
布拉德利和米歇尔一开始不知内情,还专门对他介绍过花甄庭园、仲夏夜庭院这类建筑。但实际上他对花甄庭园还算熟悉——虽然总共也没有去过几次。
想起“笼子”,利里克立即就明白了。
他垂下眼。
布拉德利与他认识的大部分人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相同之处,然而或许就是这点相同之处,终究还是给布拉德利这样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也留下了一角缺憾。
又是无法避开的重蹈覆辙。
“算了。”
又越界了。利里克别过头,往下走:“当我没说。”
布拉德利又听见了无形的屏障竖立起来的声音。
他有些慌:
“等一下——利里克。”
“你不用在意。”
利里克实在是太敏锐。他顿住脚步,又回头看布拉德利:“我的态度不是由你的态度来决定的。你也不需要观察我的态度,明白吗?”
布拉德利诚实摇头。
“……”利里克简明扼要,“用你的方式说,意思就是你对我的态度在我这里只能对表层反应起作用,对我的根本态度没有作用,不管是偏正面还是偏负面。所以你不用操心我表面态度的变化,我不会因为这些就取消合作,能改变我态度的只有完全的‘你自己’。”
“但是人和人之间相处的界限才是直接反馈到情绪上的,”布拉德利莫名有点儿难过,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慢慢地挪到了利里克的“警戒线”上,“表面态度也很重要,我不喜欢你身上的疏离感。”
话音刚落,两人都是一怔。
布拉德利身上像是有一个程序启动了一样:“我什么都没有说过!你自己随意就好。”
“总之这些事都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什么亏不亏的。对了,这也是我的个人习惯,”布拉德利冲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没有觉得不舒服,也不用在意我,就放任我随意,好不好?”
就像他说过的,就像他用行为对小时候的自己给出的答案,回答那个在老师面前满腹疑惑却没有贸然提问的孩子。
不管利里克的背景身份如何,也不管利里克的态度怎样。
他都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如果利里克有不被控制的意愿,他再怎样都要拉一把。
不管是被各方拉拢的身份还是与权力核心有关的背景,利里克都只是被当作刀而已。可是人不该被当成武器,这样一个人被当成刀太可惜了。
所以就算利里克说自己的根本态度不会变又怎样呢?他要的又不是利里克的根本态度如何。
“在R.S和咨询室的事情上我们是在做交易,”布拉德利说,“但在个人上,我不是在和你做交易,利里克。我不要你的根本态度,我之前在拉普拉斯的话也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不是和你划清界限或者觉得你多嘴。我只是想再坦诚一点,你怎样说话都没问题的,真的。”
而后他有些羞耻地道:“其实我还是想你说话能一直——直来直去一些。”
好猜。而且关心的意思十分清晰,布拉德利颇有些……受用。
“布拉德利,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利里克歪了下头,方便看到布拉德利的表情,“你没有给别人对你的行为设限,但给自己对别人的行为设限设得很清楚?”
“没有,”布拉德利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现在只想让你——”
“多信任你一些?”
“不是,是把自己的感受看得重要一些。比如说我们在咨询室的时候,你认为我会因为你表面的态度恶劣和你划清界限,但我其实不在意表面上的这些。这样说吧,如果我当时感到了冒犯而和你翻脸,你会怎样?”
利里克看着他。
“就像你说的那样,你的根本态度不会变。但我在乎你的感受,而且我愿意在乎你的感受,心甘情愿的那种。”
利里克自己就说话直接惯了,且对布拉德利的本质看得一清二楚,不为所动:“对谁都是?”
“嗯嗯。”布拉德利再次幼稚了一回,点头。
“你……”
利里克顿了半晌,叹气:“你稍微有点私心吧。”
他不要求布拉德利改变想法,要是能改变这种想法,那布拉德利也不叫布拉德利了。
但他会替布拉德利感到不值。
布拉德利的综合机响了,连忙边接通边问:“什么?”
利里克身心俱疲,无话可说:“算了,当我没说。”
布拉德利现在对这句话有阴影:
“别,我听见了的!你看一眼我真诚的表情啊利里克,我一点都不介意的!”
利里克:“……”
利里克:“闭嘴,先把你自己从笼子里打捞出来再说!”
刚才不为所动的大作家倒是被最后一句话搞红了脸,快步走下楼梯,转眼间就消失在下一段拐角处。
布拉德利刚接通综合机,扒着栏杆冲下面喊,音量掐得很准,不大不小:“我听不懂啊!”
通讯那头的艾维:“?”
布拉德利拿近综合机:“刚才在和利里克说话。艾维,找我吗?”
“我一听还以为是伯里斯,你不会被伯里斯传染了吧?”
“有那么夸张吗?”
艾维:“没有啊,挺好的,还挺有意思。另外刚才这句话我录音了,放给伯里斯听。”
布拉德利:“……算了,无所谓。”
艾维:“说正事。高校中心的通知下到活动室来了,真要参观。”
“什么时候?”
“看综合机,发给你了。”
“好不真实啊朋友们。”
劳彻斯特北湾的街头,伯里斯神情恍惚:“为什么还能这么热闹?”
尤其是上方机车的轰鸣声,穿梭在大楼与荧幕间,从上至下车水马龙、喧闹非常。这座城市看上去毫无变化,依然光鲜,街道边的投影广告成排成列。
“你这两天都忙在网上查消息,都不出门,当然不知道嘛,不到爆发的时候这里看不出变化的,”欧利尔咬着冰饮的吸管说,“你待会儿还能见识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开玩笑的,又不是H式S式之类的酒吧。”
因为阿拉德家族那两个人,他对酒吧也有阴影。
有人笑着跟了一句:“我就只想问烧钱的体验和我们有关系吗?”
艾维可能是全场最穷的一个:“没有,我们R.S大部分人的钱包不允许。”
“你看,艾维就很有觉悟。”
希耶拿:“可是我们今天去的地方也很贵。”
艾维:“!”
布拉德利:“我付钱。”
向来很有骨气且坑部长的R.S成员们日常想给他们分部长跪一个。
虽然我们做庶民研究的心无可动摇,但不得不说有钱真的了不起。
深蓝墨染的天色渐渐发黑,但仍然是被洗过的一样发着亮。城市的灯光朝着四面八方与天空蔓延,他们身在漂浮的大陆上,看不见自己也在“空中”,就像踏进这里的人同样很难想起这几日斯帝莫发生的各种大事。
几个顺路一道走的人转进餐厅所在的街道,这条路上的人却还是不见少。
“跟你们说,我听完大地党人的那个视频里说的话之后,现在走在路上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伯里斯搓了搓胳膊,看着周围的人群,“‘如影随形’这个词听过没?我现在觉得这个词太恐怖了。”
布拉德利:“告诉你一件事。”
伯里斯警惕:“什么事?”
“这可能不是错觉。”
伯里斯:“靠!”
声音太大,伯里斯赶紧收了回去:“不是吧你别吓我,我天,真的有……?”
其他听见这话的人也有被吓了一跳的:
“什么鬼?”
“真的假的?”
利里克在旁边看得特别开心。
布拉德利没有忽略他显然是在看好戏的眼神——旁观视角下,利里克那满脸主宰全局的怜悯简直一目了然。
“有什么?”
采尼打了个哈欠,刚好听见伯里斯的话。
如果说达尔西看上去是疲惫不堪累成狗,采尼就是动不动就变得看上去能原地睡死。艾维摁着他的脑袋转了个九十度:“没有,你困你的。”
采尼脑子一懵。
你困你的是个什么说法?
利里克听着他们聊天,目光平淡地落在这座城市上,一双眼睛像是能将这个城市吸进去。
这座城市有千万种颜色。
但在他眼底始终是灰色的,带了一层灰暗的滤镜。
他总能看见高空无形的风,呼啸着穿过这片灰色城市的顶端。
餐厅里清清静静,有人数限制,人数多时就包场。R.S一个拉普拉斯分部的人数也有那么多,希耶拿办的包场手续,付钱的成了布拉德利。
于是众人陆续抵达后,先给布拉德利鼓了个掌。
布拉德利觉得付钱的角色很不符合自己的实际形象:“你们够了。”
“那不重要。”
伯里斯说着掏出一张纸。
布拉德利:“你这是?”
唰啦!
伯里斯拉开纸:“问题。”
布拉德利:“……”
怎么比起给他的那份好像又多了几行?
这还没完。
有人给伯里斯竖大拇指:“伯里斯,人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布拉德利忍无可忍:
“伯里斯你先把纸放下,你们是来感谢人家的还是粉丝见面会!”
这一顿饭吃到了晚上九点。
起因还是伯里斯。伯里斯问利里克能不能透露一下下一本书写什么的时候,利里克居然真的回答了。
“下一本写点现实历史背景的。”
伯里斯负责的读书会不是白组织的,包括布拉德利在内,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真的?!”
“可以说是什么内容吗?我们绝对不外传!不能说的话就算了。”
“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甚至有人开始激动地摇晃起旁边的同学:“听见没听见没!”
而布拉德利在满场混乱中的第一反应是——因为他们即将跨越5045年这个前所未有的转折。
他的第一反应非常准确。
“内容有什么不能说的,都被写烂了,而且也不一定会发出去,”利里克手里端着的还是西冰,他注视着上面的拉花,“就是格雷曼二世时期。”
“格雷曼二世时期啊……”
“圣女格雷曼?三千多年前那位?”
讨论持续不了多久,大家也没好意思往深了问。伯里斯倒比平时安静不少,收起写满了问题的那张纸,多问了一句:“是要找什么新角度吗?”
“嗯。在风格上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利里克也多看了他一眼,也许是环境温馨放松许多,利里克的声音难得地温和了不少,“怎么了?”
说完利里克身边就多了个人——布拉德利挤进沙发,挨着利里克的腿坐下来,替伯里斯解释:“布里奇斯家的一点事。”
利里克点点头,不再追问。
伯里斯毫不介意地一挥手:“没关系。想起我的祖母祖父了。他们……怎么说呢,很推崇尊敬格雷曼二世。”
“我对光明神教的印象不好不坏吧,就是想起祖母说过的关于格雷曼二世的话了,”伯里斯放下杯子,“就是那句‘斯帝莫好像很多年没怎么变过’。”
利里克记得这句:“历史记载好像能证明这句话是她从汉华返程时说的。”
“是啊,我一直惦记着她对汉华的描述,因为她说的那个斯帝莫和今天的斯帝莫好像有差别,但又好像没有差别。所以我去查汉华的历史,去做交换生——”
伯里斯停在了这句话上。
“今天不想说就别说了,我替你说,”布拉德利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看身后的其他人,“他们叫你。”
“……要是我一直在斯帝莫待着,我会觉得很正常。但是我在汉华看见他们习以为常的反而是变化,习惯到如果不回首看过去,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斯帝莫是被什么困住了呢?”
伯里斯接过布拉德利倒的水。
他说完,可能也是觉得自己状态不好,看着满水的杯子里牵了下嘴角,便和利里克打声招呼离开了。
“这家餐厅可真会做氛围,”布拉德利无奈地一笑,也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对利里克说,“伯里斯都能沉在情绪里出不来。”
“他家里和格雷曼二世还有什么别的特殊联系吗?”
他们挤的这张沙发不怎么宽,两个人挨得太近。利里克比他矮一些,稍微偏头一说话,气息就顺着领口往布拉德利钻,略压的声音似带磁性,但又有低柔和清润。
布拉德利猛地一个后仰。
利里克狐疑地瞧着他。
布拉德利往旁边挪了点。
布拉德利还记得今天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利里克那些文笔相当之优美、车速相当之快、“随手一写”的内容飞驰而过,还有那一句撞得他的脑子像个被踢来踢去的球。
“……没事,我们,拉开一点距离。有点挤。”
布拉德利已经被利里克带坏了,说完的那一瞬间脑子里的内容直线跑偏,一骑绝尘,背影都没给他留一个。
布拉德利:“……”
好想骂人!
只能希望利里克的思路不要直接拐上高速。
好在利里克的思路如他所愿地没有拐上高速,而是也往旁边挪了些。
布拉德利这才缓过神。
他不容易脸红,这边角落光线又不好,遮掩起来还挺方便。于是布拉德利欲盖弥彰地喝了口水,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不是。他的祖母祖父推崇圣女格雷曼二世,但他们是做庶民研究的。
“最后战时牺牲在汉华。”
利里克端着杯子的手僵了一下。
“看你一直默认SRA的存在,我就直说了。他最开始接触庶民研究和SRA也是为了这个,就是想知道祖母祖父在研究什么,是不是跟着SRA去的汉华。到后来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格外重视格雷曼二世,又注意到汉华本身……总之就这么追着自己从没见过的亲人走到现在,成了我们所有人里最先了解SRA和最了解汉华的人。”
布拉德利苦笑了一下——只是连苦笑都有与众不同的释然意味,自嘲与释然倒是大过“苦”的部分了:“就是这样简单的出发点。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追问过来的,比起前人,其实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大志向。”
——你们其实不用有什么大志向。
利里克眼前又是花甄庭园的藏书室,他心里默念着。
“布里奇斯家的人对他的教育还算严格,所以更早的时候,伯里斯只是为了他的祖母祖父去尝试解答自己心里的无数个疑问。直到他高中有次去汉华旅游,汉华的国士生对他说,在他们眼里,现在的斯帝莫怪异到不像是一个国家。
“他跟我说,他终于懂了祖母和祖父的意思——或许他们是听懂了格雷曼二世的话。再去追溯祖母祖父将生命投入到大洋彼岸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要往他祖辈的地方走,站在他们曾经站立的地方,看见他们曾经看见的世界。”
利里克碰了碰他的微蓬松的棕发。
布拉德利顺着利里克的手臂,无意识地往中间倾斜了点,后脑勺枕在沙发靠背上:
“世界的目光都在这座大厦的顶端,可总有人能说出这座大厦从上到下的本质的畸形。不只是他,我也开始想:这里多像格雷曼二世所描述的那座黑城,在他人眼里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在她眼里是腐朽可怖可憎的。我其实很意外,毕竟谁能想到做庶民研究方向的人居然能与三千年前的教会圣女产生共鸣?”
“他没有见过的亲人,怎么会这么在意?”
“一时好奇当然不会做到这一步,但他的祖父母给他留了一本笔记本,陪着他长大,”布拉德利看着利里克,笑起来,“你看,笔记本是不是特别有用?
“所以我大概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布里奇斯家的氛围不怎么好,对他来说比较压抑冰冷,其他人——包括他的父母,还会责怪他的祖母祖父置振兴家族的事业于不顾。但他的祖父母却是布里奇斯家最关心他的人,即使中间隔着生死与时空。
“他们的思念用一本亲手写的纸质笔记传达到了。”
那本笔记本布拉德利也见过。
百年光阴匆匆流逝,给它留下了太多痕迹。多年前的两双手的掌心抚摸过的地方,仿佛尚有余温。
伯里斯说他以前越触摸却觉得越冷。
直到他在汉华——他的祖母祖父埋葬的地方,他发现汉华因战争没了整整三代人。
三代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断代,给汉华留下了无数遗孤,遗孤中又产生了国士生。
这就是他们非去不可的理由。
“伯里斯说小时候他只是想问他离开的祖母祖父,明明期待他的出生、用笔记本给他留下了最炽热的一笔,为什么又要丢下他。后来站在他祖母祖父站立过的地方就明白了,有些事他们非做不可,”布拉德利有些出神,“在他们曾经站立过的地方,我们也会想,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仰望着斯帝莫这座大厦的尖端,那斯帝莫泥潭里的大楼底部呢?那汉华经历的屠杀呢?他们用以重铸铁骨的数百年呢?声嘶力竭的大地党人呢?溯寒之路下的游击队呢?
“这些事情都有着显而易见的理由,可我们没法接受。
“我们无权要求每一个人都看见这些角落,可我们还是想要注视这些角落里的人。一旦斯帝莫撑不住,斯帝莫顶端的相当一部分人可以随时放弃斯帝莫,我们不能。”
利里克:“累不累。”
“你自己心里明明就有答案,”布拉德利幽怨地瞧他一眼,自己先忍不住笑了,靠回沙发上,“非要说,在这类事情上还是有些心累的嘛……但对我来说还好。可能就和伯里斯说的一样,我是有些不近人情吧。”
利里克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他的指尖还搭在布拉德利那头棕毛上,沉默许久后才开口:“你呢?”
“什么?”
“庶民研究。”
“看书看的,”布拉德利歪着头,笑着看他,“跟你说——和R.S其他人比起来,这个经历应该是最朴实无华的。”
“我其实还想问你……”布拉德利停顿了一瞬,接着说,“你也是吗?”
也是什么?
庶民研究……书……经历……很多种解释,很多种意思。
利里克凝视着他的眼睛。
方才短暂而若有若无的暧昧抽着丝地消散了,他眼底还是一片真诚坦然的灰蓝色。
“……我不知道你算幸运还是不幸。”
利里克没头没尾地说。
他在蓬勃澄净的年轻色彩面前,只是一只冰凉稍重的旧钢笔,游走纸上的黑墨水。他只比布拉德利大一岁,却被时代远远地抛在身后,留在过去,留下现在这一捧燃烧殆尽的余灰。
许多人一生都无法脱离和上一辈、上上一辈的缘分与痛苦,可布拉德利从未有过。
“你说伯里斯的父母……布里奇斯家的是谁?”
“他母亲。”
“他的父母是联姻吗?”
“……嗯。”
据他所知,伯里斯的父母没有什么感情,常年分居,但住得近、便于伪装,也便于履行父母的职责——虽然履行职责的过程中谈不上与他有多亲密。伯里斯是体外培育出来的,从他在体外培育中起,他的父母在他面前就是一个临时搭建起的“父母”的框架,一从他面前离开,他的“父母”就是两个立刻分离的支架。
“你说她怪她父母没有留下来振兴家族,”利里克却说,“可是在我眼里,或许她只是太爱她的父母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填补她父母留下的情感空缺,她的未来、她的希望、她存在的意义都是围绕父母展开。
“保护她的人、她想保护的人,被与她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事情夺走了,猝不及防、突如其来,中间是她这辈子都无法跨越的大洋与云海。她不相信也只能接受,只有恨能让她遗忘爱,只有死能让她解脱,因为只有死能使她跨越生死与亲人重逢。”
利里克的嗓音和面容,都在暗处镀上一层暖色。布拉德利手里一紧,怔怔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布拉德利知道这些是利里克的猜测。
他想起了他那位家庭教师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他真的没有猜错,他们还有过这样的缘分,他那位老师所说的人就是利里克……
或许这些话说的也是利里克自己。
“在某些时候,拥有父母、爱人、恩师、子女……都是很可怕的事情。”
利里克说:
“可能只是一点差错,你就需要用一辈子望不到头的无望和痛苦,去爱他们也恨他们了,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无法遗忘。”
克莱门特也是这样的。
布拉德利则是另一种情况。
但都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循环往复,重蹈覆辙。
晚上九点多,R.S的一群人为了应付高校中心的通知,都要回拉普拉斯的活动室一趟。有人提了一嘴活动室关于格雷曼二世的资料——庶民研究有提及格雷曼·穆纳什的相关著作,没想到利里克听完就跟了上来。
伯里斯看综合机:“这个点了,利里克你不先回去休息?”
“这要问你们分部长,”利里克摊手,“布拉德利,你要我自己回去吗?”
布拉德利正要顺手捞过他,想到什么又转了个弯收回手:“我开车来的。外面不安全,我们还是一起走。”
然而手是收回去了,两个人还是并肩黏着走,自带与外界分隔的氛围。
伯里斯看得牙疼:“好好好。”
学校北门外有一座天桥,一共五六层,空中的线条划出优美的长弧,相互交织穿插,覆盖了光是宽度就有一片足球场长的路口。半空中车辆驶过的声音、城市高处的风声、满城的灯光与头顶夜色,都朝着天桥上的行人飞来。
喧嚣也宁静。
白天这里有无数人穿行而过,现在的夜晚则只有他们。伯里斯、希耶拿他们走在前面,采尼比之前精神了不少,还是稍落后一点。
利里克一个不注意便慢了脚步,边走边望着下方林立的高楼。
“利里克?”
布拉德利回头,看见落后几步的利里克。
“嗯?”
利里克在晚风里俯瞰城市,闻声望过来,神情和语气意外地柔和。
布拉德利一愣神。
他忽然道:“我想起来了!”
利里克收起柔和的神情,等着看他能说出点什么来。
布拉德利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灯光:
“我在天桥上见过你。就在这里!”
利里克:“……”
他似乎有些无奈:“我说的见过你的地方好像是宴会。”
“我说的是这里嘛。我记得是我大二的冬天,你穿着冬天拍照的时候最常穿的衣服,网上的照片里出现了好几次,”布拉德利说,“你那时候在看着外面发呆。我当时走过去了才反应过来,还在想‘刚才那人好像是米勒’。你也会走这条路啊?”
利里克也想起来了。
他很少走这条路,大学期间走过这里几次都记得非常清楚。大三那年冬天他确实走过一次,那天过天桥时他全程都在走神,忙着在自己“世界”里的新基底上涂涂画画。叙事世界还留在一边,意象世界在混沌中逐渐清明,他却在走到天桥中间时忽然停步,在吹动头发与衣摆的风里看着这座繁忙的城市,世界的财富、文化、政治汇流之处——劳彻斯特。
没想到布拉德利刚好经过。
利里克恍然意识到,布拉德利只比他小了一级,还和他同校过两年。
布拉德利比他小一岁,但往往从他的视角看,布拉德利确实也和比他小了一辈没什么区别。
他们像两个时代的人。
“我还以为你肯定不会走这条路,”布拉德利脸上常年带着的笑容像是无法消退,时不时就牵能出来晃一圈,“感觉根本想象不出你以前是怎么来学校的啊,大作家。”
——不过,或许这人比自己之前想的要坚定一些,没那么容易受打击。
正如他们说的那样不合时宜——布拉德利身上有种他熟悉的、跨越时代的真诚和滚烫,还能继续燃烧下去。
这个R.S会成为一簇希望的火苗吗?
“布拉德利——利里克!”
伯里斯在前面喊道:“你们走快点,要散步也换个地方!”
“来了!”布拉德利回了一声,靠近利里克,小声说,“你别信他,别的地方比这里还不适合散步。”
言下之意就是更不安全。
利里克笑了笑。
城市高空的长风长啸着,冲过寂静,冲过喧嚣,冲上天空,俯瞰大陆与海洋。
若有人能乘风而上,想必这世界的一切角落都如在脚下、如触手可及,他能清晰地看见消失在岁月里的人留下的足迹,穿过战火,追上要用一生去追逐的背影,追赶完那段太过遥远的距离。
他想要自己的身后是过去,过去的人推着他走向面前的未来。想要接下来的是一个崭新的时代,目睹一个时代的落幕,站在另一个时代的起点,跨越这个5045年。
他突然很想很想那些人。
但这次的未来不是无望的了——在大洋的这一边与那一边,他和这个世界都还有无数个未来。
[第一卷完]
新生篇主线跨度太大,后面剧情会解释为啥这段说的这么夸张。
毕竟利里克知道的事情还挺多的,而且还知道斯帝莫快要被人作没了。
他要感慨就让让他吧()。
再PS:还有某些观念和理解也别信利里克的,这位可是跟开局就和同事对骂的人,一张桌子上谈着谈着拍案而起是Burning Star的传统,别学。
……布拉德利同学也别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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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落幕与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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