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十二年春,风雨如晦。
宋琬撑着竹色纸伞,新衫单薄,闷头往东宫走。
她就知道,昨日上呈了瑞王在南郡敛财的证据,太子会召她的。
真希望太子能让她亲自去一趟南郡,把该杀的人都杀了。
她站在昭华殿前,由内侍收了伞,又理了理白鹇纹绣的青袍。
“大人,殿下请您进去。”
宋琬微微颔首,又抬袖擦了擦面颊滑落的雨水,踏入内殿时,却发现多了个人。
除了一身明黄的太子萧祁,还有一位长身玉立的贵公子。
那人没穿朝服,雪白肩头绣着鹤羽,腰上一颗太极纹路的熏香球,手指竹节般修长,肌肤碎玉般清冽。
宋琬有种不祥的预感,蓦地抬头,正对上他打量的眼神。
男子眯着一双桃花浮水的眸子,就像在看什么小玩意似的,没辜负一向纨绔轻蔑的坏名声。
“这就是新科探花,谢环谢御史?”
宋琬正要称是,又觉他身形语调莫名熟悉,不由心下一凛。
萧祁便替她介绍了:“不错,这位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谢环,本宫正要派他去南郡办案。”
然后又指向那位眉眼昳丽的贵公子:“这是广平侯沈期。”
“此次南下,你搭他的游船去,不要走官衙。”
宋琬都快忘记自己是怎么出的昭华殿了。
广平侯沈期,一个月前,他们刚刚拜了天地,燃了整夜的龙凤高烛。
以她自己的女子身份。
但他没见到她的脸,她也没有看清他。
那日他同母亲置气,死活不肯挑开她的喜帕,说她满腹心机,图谋不轨。
沈夫人骂他孽障,他便懒得争执,洞房时分,倒警告起了她。
“宋琬,你听着。”
“也不知你是个什么攀附心思,但你记住了,本侯死也不会踏进你院子一步。”
“你好自为之!”
他很是不屑地走了,宋琬低头扣着手心的平安果,双鸭喜帕的流苏穗子,还在眼前摇曳低垂。
她没多少心思跟这位夫君处好关系,此次回京,她是来复仇的。
她兄长很争气,寒窗十年,院试乡试都过了,带着她一道进京,就等着新科春闱。
结果在会试前夕,她嫁为人妇的第三日,兄长失踪了。
宋琬不得已替考,以免浪费好不容易接近的人脉关系。
直到她站在金銮殿上文采华章,金明池畔插花走马,兄长也没有回来。
但至少她收到了绑架之人的威胁信,能确认兄长还活着。
宋琬没急着救人,决定先投奔太子,攀上大树,一边查案复仇,一边捞兄长出来。
然后她找到了线索,在南郡明县,太守府。
幸好太子让她前去,卫队轻从,也派了好些。
宋琬回到租赁的府邸,检点行李箱笼,搬上马车。
然后她意识到,此下江南估计要一个月不止,没法去广平侯府,跟婆母两日一请安。
本来日日装病,不在府内走动,已经够令人起疑的了,何况还要消失一月,就算让婢女顶着,也瞒不了这么久。
宋琬决定钻一趟地道去侯府。
她换了身霁青色散花如意裙,将白玉发冠拆了,绾上随云髻,再堆叠两三珠翠,鬓发浮光,活脱脱一个端丽的小娘子。
然后亭亭地出现在春棠院,沈期发誓死都不会踏入的院子,非常安全。
她扶了扶鬓发,往萱堂请安,就说自己娘家有事,需得回去一趟。
沈夫人毫不怪罪,倒想着怎么给儿媳撑场面:
“琬儿是该归宁看看,岭南的养父,想必也是惦念你的。”
“不如让子望陪你一道回去,备些礼物,以尽孝心。”
“你们成婚匆忙,连聘礼都没来得及抬去呢。”
宋琬坐到她身边,叹息般推辞:“我家那般光景,承蒙婆母厚爱,才能续上旧日婚约,如何还敢要聘礼?”
“婆母既然把我当自家女儿,更用不着礼尚往来的。”
“我自己去一趟便是了。”
沈夫人拿她没办法,却仍旧唠叨:“知道你南来北往惯了,是个能干的,但你一个小姑娘,如何能自己去呢?”
“叫子望陪你去。”
宋琬垂了长睫,有些头大。
沈期自然要陪她去,不过,不是陪夫人归宁,而是陪监察御史抄家查案。
沈夫人见她沉默,柳眉很快皱起来:“莫不是这孽障又惹你了,说了些瞧不起人的混账话?”
“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等他回来,我还要再教训他的!”
宋琬生怕在家跟沈期有什么瓜葛,连忙摆手:“婆母不要怪他,他如今不认得我,又嫌我扰了他清修向道,也是自然的。”
沈夫人无奈:“唉,要是这孽障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云母屏外传来一声嗤笑,接着,梨木摆件被拂落了一地。
“母亲若再轻信一个如此惺惺作态之人,真不知家里要变成什么样了。”
“认她为义妹,不肯,送财帛,不要,非要嫁进我家,毁我道家缘分,世上还真有如此恬不知耻之女子。”
宋琬就算脸皮再厚,听得他反复讥讽,也有些坐不住,不料沈夫人比她还生气,站起来往屏外走。
“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琬儿这样好的姑娘,也就你眼瞎看不上。”
“赶紧给琬儿赔罪,正好她明日归宁回岭南,你送她去。”
沈期没来由地笑了声,不屑道:“没空,太子让我去南郡,明日动身。”
沈夫人很不满:“什么事如此突然?”
沈期白玉般的指节叩在案上,无所谓道:“护送一个不要命的棋子去死。”
*
第二日,细雨拂风,晨露沾衣。
宋琬一袭寻常青衫,白苎领子,鬓发黏湿在嫩玉双颊,规矩地候在渡船前。
沈期一看她低头谦恭的样子,就知道跟那些小地方来的官员无甚不同,战战兢兢地替上位者奔命,就算搅和进了党争浑水,死了也不可惜。
偏偏二十日之前还格外风光,说什么策论无双,破格擢任从五品御史,如今看来,倒真是承了左都御史卢照的关系。
思及此,他稍显不耐地扯了扯嘴角,喊她:“站着淋雨做什么?上船去。”
宋琬估摸着他脾气差,礼貌道:“侯爷先请。”
沈期皱眉,倒是先走了:“没那么多规矩。”
宋琬无语,沈期这种人,投其所好要靠猜,他越是说什么,越得反着来,才算顺了他的意。
这么一个高傲的人,她肯定得成全他的架子。
于是宋琬更加守礼,找了间最小的舱室,闭门不出,点灯看书。
到了夜里,颇有些惺忪困倦,便趴在漆木桌上睡着了。
不料有人压着薄怒,闯进来找她麻烦:“谢御史。”
“一日不出房门,本侯还以为你闷死了。”
宋琬很无奈,支颐起来,定定地瞧着他。
他的皮相很好看,就算眉头蹙着,双颊愠色,狗嘴也吐不出象牙,可活生生地坐在那儿,就像画一样灵动诱人。
何况幽微烛火,照得眸光玉色。
宋琬没来由愣怔一瞬,被他不满地敲了敲桌面:“睡傻了?”
她掩饰般垂眸,长睫微动:“有劳侯爷关心,是怕给侯爷添麻烦,无事便不出去了。”
沈期挑眉:“添麻烦?你缩在这里,倒是偷懒失职。”
“你可知白日里丢了什么人?”
“殿下派给你的僚属刘知事,趁着泊船在西津下了,再也没上船。”
宋琬直觉不妙:“这个人一定是去南郡报信了。”
“如果他能顺利到南郡,章太守一行必定会做好准备,把赃物早早销了。”
“敢问侯爷,可有遣人截杀?西津到南郡走陆路,自是比我们更快,若是能在风亭驿拦到人,还有余地。”
沈期打量了她一瞬,露出一副还算认可的表情,想她并不是个无知无觉的傻子。
“自是派人去了,不成问题。”
“不过谢御史管教不力,眼皮子底下丢了人,又该如何处置?”
宋琬憋着一口气,配合他演戏:“下官愿意领罚,任凭侯爷处置。”
男子莫名笑了一下,尾音绕得很长:“任凭本侯处置……吗?”
他把如玉手指放在灯烛上烘烤,就像烧干未杀青的竹简,丝毫感觉不到灼痛。
“那本侯直接把你的性命抵给章存若,用你一命,换太子殿下要的东西,如何?”
宋琬心下冷呵,瞬间就看穿了他那股执掌生杀的不屑。
她终于淡定地撩起眼皮,不想再装什么收敛:“侯爷何以见得,下官是死局?”
“太子想扳倒瑞王,派下官当出头鸟,把瑞王的亲信处置掉,然后送上下官的人头,息事宁人,您是这般认为吗?”
“下官可以告诉您,既然下官敢来,就一定有活着回去的底气。”
沈期像是被她逗乐了,随口道:“你什么身份,胆敢说这样的话?”
宋琬噎住。
她太讨厌他这般盛气凌人,索性犯起倔来,转头没搭腔。
默了许久,沈期也察觉到她的不悦,像是被戏弄的下位者,不屑于再陪他玩游戏。
他盯了她一会儿,本想再讥讽两句。
可她挺拔地坐着,完全不看他,像一竿松风溪上的泠泠修竹,经雨而清冽。
好像真的十分高风亮节,衬得他活像个欺凌官员的烂纨绔。
沈期莫名有些不满,敲了敲布满卷宗的桌面:
“谢环,本侯没有瞧不起你。”
“本侯是觉着,此去于你最危险,若你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便不用去了。”
宋琬没动。
沈期费解地皱紧眉头,他接触过很多下官僚属,自尊这么高,脾气这么大的,还真是头一个。
他沉默了好一瞬,低头翻找一番,荷包里物件大多贵重,不宜出手。
然后他找到了一包,母亲硬塞给他的小酥饼。
他故作不经意地扔桌上:“谢御史用过晚饭了吗?可以吃点。”
宋琬看着那熟悉的油纸包,货真价实地愣住了。
不是,她送给沈夫人的,为何会被沈期带上船?
这可真是……
她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沈期做到这份上,她再不就坡下驴,说几句感谢话,就要出事了。
于是她双手接过,尝了一小个,夸赞自己的手艺:“谢过侯爷,很好吃。”
沈期偏过头,没太看她:“那都给你。”
宋琬莫名有点想笑,继续夸:“侯府做糕饼的厨子果然不一样。”
沈期“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太对劲:“不是……”
宋琬疑惑地瞧他,像是在等什么话。
沈期却没能再说出口。
他知道这酥点是谁做的,母亲成天就知道撮合,他本来想上船之前扔掉,眼不见为净,却给忙忘了。
若要在外人跟前提起,他都不知道宋琬是他什么人。
指腹为婚的妻子?见不得光的义妹?还是在他心里连侍从都不如的一团空气?
算了,这个心机女跟他根本就毫无关系。
宋琬很无言地欣赏了他的表情。
然后看他恢复了惯常的倨傲,拂袖离去。
她再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把自己做的酥饼吃了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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