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湫在往上奔跑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她感觉不到楼梯摇晃更察觉不到声音,整个世界对她而言如同静音。
在攀至最高点的时候她弯腰扶膝歇了一下,尽管她知道以她的体力这是个不必要的动作,本质上她是逃避着答案的揭秘。
然后她站直身子抬起头,在这被植被掩盖的第三层里,直视那身旁雕像的面部。
月光很足,所以她能看清楚。
那圆润的脸庞,那仿若被胭脂点缀般的红晕,那裂开的大嘴,眯起的眼睛……
根本就不是她记忆里的招财童女。
分明是个男孩,是个此世人口中的“大胖小子”。
站在三楼台子上往下看还能看见这巨像身上的红缎带印有“子女双全”几个大字,在冬沉为她构造的原生世界里“子”这个字就是孩子,同时表示了女子与男子。
但苏湫穿越过来了这么久,好歹也是看了些书的,她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这种语境下的“子”只代表男孩,“子”和“男”都代表男孩,只用“女”代表女孩。
就像人们更习惯于去叫学长和学姐,而非学哥和学姐,“长”字也已被男性夺去。
就像现在这样,在这所谓真实的世界里。
她寻不得心中女神。
她在答案揭晓的那一刻才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对照关于雕像的记忆,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
她期待着这个真实的世界并非那么无可教药,但她现在感觉到的只有权利被剥夺。
她感到脆弱,感到失落。
“南清,冬沉,我……”
她回头,想寻得一处安慰。
但偏偏什么都没有,她没看见原本在追她的夏南清,冬沉也没有过来。
她终于发觉自己可能搞丢了一些更为具体的东西。
·
夏南清瘫在二楼的那一堆防汛袋上,想象自己已经死去。
“死掉吧,死掉吧,这时候死掉,反而会让她记一辈子吧。”
但她终究是没有死去,可能神明也觉得所谓的以死绑人根本就不值得吧。
她不光没死,她甚至记得自己在掉下去的那一刻,到底有多想活。
她本以为会一路跌至地面的下落过程却在二楼停住,她倒在一堆不知谁放于二楼铁梯的防洪袋上。这些袋子太多了,她掉在上面的时候还往下滚了几圈。她本能地想在刚滚完第一圈的时候扶住一旁的袋子站起来,但鞋底子太高了她没掌握好平衡,反而扭到了脚。
所以,现在就是这样,她没法站起身,也不想站起,只是坐在这里,想象自己是一只被遗弃的大号泰迪。
她确实彻彻底底地被遗弃,等心跳逐渐平衡,夏南清认清现实,她才意识到了这事。
她想起了她在掉下去的那一刻,苏湫离开得是有多决绝。也许可以拿她没发现,没看见来解释,但这也只是印证了苏湫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夏南清,没有到她甚至没分出太多的精力去注意夏南清。
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八年的纠缠最终就换来这一切。
这现实的打击对她而言就如同恋人毫无来由的一个巴掌,在她捂住脸的时候,甚至原本脸上那讨好的笑都还未散去……她不愿再去想了,光是思考都痛苦难耐。
她终于还是捂住脸痛哭,把这些年她能靠着乐观,靠着爱意咽下的眼泪全部都排了出来。
她终于被那泪水组成的水球包裹于其中,逐渐窒息,逐渐死去。
她原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但她能感觉到,捂住脸也能感觉到,有其他人踏入了这摇摇晃晃的铁梯,一只手,一个指尖,向前伸来触碰水球。
哗啦一声,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想象的情景里,也只剩下了浑身被泪水浸湿的她自己。
夏南清还是捂着脸,没有把头抬起来。
魔法啊魔法,她不希望这魔法破碎。
就像明明醒来,眼还不愿睁开,她想假装自己还在梦里。
“南清,南清。”那声音响起。
她有多希望她能关停。
“南清,别哭了,你没有受严重的伤哦,没关系的。”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吧。
“来吧,我们擦擦脸好不好?”
那双手抚上了她的脸侧,纤细的十指插入她的发间,如果是过去她可能会抗拒,但现在无所谓了,反正她早已经脏得彻底。
“南清,你别躲着,别捂着脸啊……”
“都是我的错,好不好?今天不该过来的。”
别说了。
“你别不理我啊……”
这明明是我过去说过无数遍的台词,我对她说过无数遍的台词。
“你抬起脸,看看我嘛”
这声音甚至也带着哭腔。
“我们回家去。”
“我带你回家去,好不好?”
“你不是她。”夏南清还是睁开了眼,拿浸满泪水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冬沉。
她现在连自我麻痹,假装眼前的人是苏湫都做不到了。
“苏湫她,她啊……从来就不会如此温柔地对我说出这些话。”
她终于忍不住了,几乎是喊着的,大声地哭了出来,把过往的一切全都宣泄出来。
在她六年前在内心里发誓今生非苏湫不可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如此这般地想要放弃。更从未想过,此时怀抱着她轻抚她后背的,会是一个她当时根本不认识,甚至都不存在于那个世界里的一个人。
那双臂,那双手的触感,也与自己何其相似。
这恶趣味的造物主。
这样子下来,简直就像是她自己在安慰自己。
·
等夏南清泪水流尽,视线恢复,她才逐渐看清眼前的冬沉。
她自然不会是苏湫,她跟苏湫两人的眼睛有再多相似,熟悉了后也绝不可能会有所幻视。
苏湫虽然总是一连冷酷样,但其实很少人能注意到,她长着一张非常传统的柔媚的脸,眉毛纤细,睫毛也很长。
只是这些所有世俗意义下温文尔雅的地方都被她自身那仿佛不需要任何人的气质所掩盖,人们只会注意到眼前帅气的苏总,只有夏南清也同样为她秀雅的一面而心动。
而冬沉不同,她眉丝浓密,眉目如画,更显出一分英气,如果说需要一张能让一群还在冒着粉红泡泡的小女生心动的脸,那冬沉才该是比苏湫更好的璞玉。
只是可惜啊,可惜。
夏南清从未有过的,认真地凝视眼前的造物主,眼前的友人。
好好一张帅女的脸,怎么到你脸上,就如此惹人怜惜,显得可怜?
她伸手,拿指腹抹去冬沉脸上的一小片灰,明明她自己的脸上此刻还处处是灰。
冬沉半跪在地上,如迎合她的手指一般,向前一些,微侧过脸。
夏南清蹙眉,很快就把手指移开,收了回来。
她凝视自己的手指,轻笑,她思考想象如果冬沉能与苏湫灵魂互换,那么这世上将会得到一个完美的少女们的梦中情人,与另一个刻板印象下的,身材修长的温婉姐姐。
可惜换不得,就像她也没法揉和切除自己的灵魂,只留下不存在爱情的那一部分。
“你笑什么?”冬沉还是守在身前,轻声问她。
“没有。”夏南清答,“我在自嘲。”
“她……”冬沉吞吞吐吐,夏南清觉得这简直像是一种要告白的前奏。
“苏湫,她一定爱着你。”
“她一定会爱你。”
她看向夏南清,说得如此笃定。
“这是我,作为造物主的认证,我很确定。”
夏南清眨了眨眼,很奇怪,她总觉得冬沉没有说出她内心里想要听的那个话语,却又不明白此刻能有什么其他言语更适合作为此刻的安慰剂。
于是她只是贴合自己的疑惑,苦笑着,提出问题:
“真的吗?冬沉,别骗我了。”
“你我都知道,苏湫现在根本没那么爱我。”
“也许吧,但只是‘现在’而已。”冬沉说出了一个含义模糊的句式:
“小说是需要发展,需要推拉,需要勾起读者情感和渴望的,南清。”
“而你们两人完全共通的心,按照我的计划,就是那个只会在临近结局时才能得到的奖励。”
“愈得不到,愈加渴望,愈不甘心,愈充满期待,而等这一切在最后一刻得到回馈时,那将会是无可估量的情感价值。”
“就像那些公主的爱情故事,不也是到了结局,才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怀疑,但只有这个幸福结局是完全可以确定的,南清。”
“南清,你会幸福一生的,我是最希望你幸福一生的人。”
“而且你看,苏湫现在不是正在爱你的路上吗……除你之外,她还能允许谁能与她共眠,除你之外,她还在乎过谁的情绪?”冬沉握着夏南清的手,轻拍她手背,她没意识到这也是苏湫对夏南清的的习惯性动作之一。
她们三人,思维相交,灵魂相融,所谓被造物,那便自身体自习惯,皆为造物主分身。
而这习惯的共享者,此刻就站在二楼玻璃门的背后,苏湫在意识到夏南清出意外后就立马下楼,仅慢冬沉一步。
这一步又似乎隔得太远,她没选择把门推开。
她还发现冬沉走得太急把包落在了电影院那里,顺带帮她拾起。
夏南清还是无言地坐在那堆防洪袋上,低着头,半响,才给予冬沉一句回答。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儿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她挣扎着起身,可惜扭伤的关节不够给力,她在尝试几次无法行走后勉强答应了冬沉“我背你”的提议。
她又说了句谢谢,真心再次被隔离于“谢谢”之外。
她只是感到疑惑,感到很疑惑。
“造物主啊,造物主,你说我一定会追到爱情。”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我也会累。”
“你说只要攀至顶峰我就能得到一切,那我是否因劳累而半路放弃的权利?”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是这么累的事,为什么我一定要攀登攀登再攀登?”
但内心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你连注定会抵达的结局都嫌累,那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你爱她?说你爱着苏湫啊。
那些爱情小说里的女主,不一个个比你还深情,比你还坚守?存活百年也甘愿受虐,转世多次也不忘苦等。
这才是爱情,这才叫爱情。
你连这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爱苏湫?
“我没有,不爱苏湫。”
夏南清在心中默默防守。
“我只是,太累了,累到想更爱我自己一点。”
“仅此而已啊。”
这明明就是造物主教给我的事情。
“因为还有人那般珍惜着我,因为还有人一点都不想让我难受。”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又告诉她该走下去,该继续追求苏湫。
哪怕早已成为了爱人也要努力赢得她的心,用血肉刨开苏湫真心那周围的冰。夏南清的一生好像全都是在等待评价,等待考核,等待回头。
她从未选择,她一直在等待被选择。
夏南清也不懂了。
她把头埋在冬沉的颈侧,那肌肤如此软柔,哪怕出了些汗,也没完全盖住昨夜沐浴露的芳香。
夏南清在一片被女人气味所包裹的黑暗中阴暗地思索,如果她真是吸血鬼,如果她就此咬下,如果她血染现场……
如果这世上再无造物主,那她是否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
“南清啊。”
那是苏湫的声音。
夏南清趴在冬沉的背上,听声,略微抬头。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眼神。
那是一双属于侵略者的眼。
苏湫愣住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比起那个卑微的夏南清,比起那个求她爱的夏南清,比起那个哭着说着“无论你走到哪我都要追到你”的可怜的,可爱的,需要人拯救的夏南清。
她可能,更欣赏这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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