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里说“人要么忙着生,要么忙着死。”可唯独没说像章乖这样半死不活的该怎么办。她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漂泊了太久,久得有点被同化了。
蒲韧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逝者,逝者已逝,可是活着的人过得也并不好。
最近章乖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生命力的流逝,不是那种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而是生命值的流失,就像是一个被倒扣的沙漏,在地心引力的牵动下飞速流淌,无法制止,令她手足无措。
她在发现身体不对劲的第一反应是去医院挂号,等走到窗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这儿就是个“仿生人”,所有的数据反馈都只跟周红的情绪值相关,所以生病的解决方案不是就医,而是探寻周红的情绪问题。
周红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章乖扪心自问。
除了火化那天她哭过,其他的时间周红都表现得过于正常了。她一如既往地起床工作,在她和林芽的笑闹中偶尔附和,空闲的时候开始嗜睡,醒来时会对着天空发呆。她甚至开始主动给白清叙发消息,说:“抱歉,我不该因为自己的情绪而迁怒你。”
好像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过去,泥泞不堪的原生家庭、刻薄恶毒的母亲、亲近交心的挚友、陪伴身侧的爱人……章乖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关系是阶段性的,情感是会随着时间变质的,没有谁会属于谁,来人间一趟也只是寻个“到此一游”。
她从小就看得开,对什么都没太大的执念,冷心冷情得像个局外人。
章乖当年不懂为什么母亲不能快刀斩乱麻地断了与他们的联系,而在日复一日地被剥削中变得卑微讨好,像是只要甘于奉献、毫无怨言,就能从上一辈中获得认可,就能让小一辈贴心驯顺。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人只要长大就会学着向前看,可是周红好像被困在了原地,她依旧是那个迷茫且彷徨的小女孩。
她想起那天的晚霞很美,自己兴高采烈地指给她看。
周红长久地凝望着天空,然后沉默了。
她想说什么呢?章乖不知道。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蒲韧的死像是平静无波的海面中被轻轻抛入的小石子,在激起一阵涟漪后就迅速消散了。
蒲韧的东西被很快收走,很快医院就安排了新人接替她的岗位。她渐渐地从周围人的谈话中淡去,再次被提起都冠上了“曾经同事”之名。周红恍惚间总以为她还在身边,直到转头看见身边那张完全陌生的脸,偌大的世界里,好像只剩自己在孤单地记得她。
“你怎么回家?要不要一起?”周红没有晚班,正在收拾东西,却被新来的那个女孩儿叫住了。她是个自然熟的性格,上去高高兴兴地挽住周红的胳膊。
“有朋友来接我了。”她不大习惯地抽出手,笑了笑婉拒,“要不然下次吧。”说完又怕人不高兴,习惯性地补充一句。
章乖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等周红,医院里来来往往的都事关生死,她刚送走蒲韧,难免触景生情。
天边暗下去的光落在她指尖,她下意识地蜷起来,那点光亮就消失不见了。章乖愣了愣,一时间心里闪过无声的自嘲:“一个虚拟世界而已,呆的久了竟然也当真了。”
“等很久了吗?”她的思绪被一路小跑过来的周红打断了,周红跑得很急,生怕耽误她。
“没有,你别着急。”她伸手拦住她,顺口提起轻松的话题:“我刚做完辅导回来,正好透口气。你是不知道,一篇500字的翻译,一半都是语法问题。跟你似的,该加的开音节符号永远都忘,翻译一个‘公司法人’,都整到英法杂交去了……”她滔滔不绝又真情实感地吐槽着,猛然顿了一下,倏忽间像是被什么点拨了:“等等?!那份合同上的法人好像就是石磐!”
章乖咋呼的惊叫声把周红吓得一激灵,她并不知道石磐是何方神圣,只能懵懂地望向她。
迟来的惊醒把人打得措手不及,章乖觉得自己像被网住的猎物,直到身陷圈套才开始洞悉背后的那双眼睛。
她的面色凝重起来,合同资料被全盘回收了,连电子稿备份都没剩下,自己原先也就只是个编外翻译,现下辞了职,更是连边角料都碰不到,这下倒真成了无迹可寻。
屋漏偏逢连夜雨,证据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刻被人毁尸灭迹。
章乖在这时接到林芽的电话:“蒲韧给人注射的那批药已经被全面处理了,一点都没剩下。”
有点头绪又转瞬即逝的感觉章乖只在考研做题的时候遇到,消散的胜负欲不知死活地跳了出来,她拉着周红的手就往公安局去:“走,我今天高低得知道石磐是谁!”
章乖心比天高地站在公安局门口,被周红一盆冷水浇到底:“咱俩不是系统内的人,没有查的权限。”
“找白清叙啊,你现在算半个家属。”她说得理所当然,“现有的人脉都不用,你傻不傻!”
周红低头发短信,但这个点儿回复是没指望的。
公安局不养闲人,章乖向四周扫了一圈,个个忙得脚底生火,好不容易见着个忙里偷闲、窝在角落喝水的,堆着笑脸凑了上去:“姐姐,请问白清叙在吗?我俩有事儿找他,给他发消息联系不上。”
被叫做“姐姐”的女警很开心,转过头看向她们,连目光都下意识地柔和了:“小白啊,他刚出警去了。你们搁他办公室等吧。”她伸手指了个方向:“诺,就那,走廊最后一间就是。”
“谢谢啊,姐姐。”章乖将嘴甜贯彻得有始有终。
“没……”女警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被一个从转角蹿出的女生打断了。
她怀里抱着食盒,熟络地跟人打招呼:“琳姐,我们家祝辉在不在啊?我给他捎了点儿东西。”
看样子俩人是老相识了,被叫做琳姐的人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办公室等你呢,你们小情侣一天天的,酸得我牙疼,赶紧去吧。”她虽然嘴上嫌弃,眼里却实打实的都是长辈的溺爱。
小姑娘满眼笑意,往她怀里塞了一把糖,欢天喜地找人去了。
周红被章乖拉着,听见她明快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向后望去。
“你瞧什么呢?”
周红摇了摇头,她说不清自己当下的感受,她想象过一段健康、甜蜜美好的亲密关系,照猫画虎地把自己搬进去,却像是一个拙劣的画手,即使画得了皮也画不了心。
一股难言的歉疚弥漫上心头,她觉得白清叙跟自己在一起受了很多委屈。
大约等了三小时,白清叙回到了办公室,他看到周红发的短信,知道她们所求何事。
“我做过石磐的背调,背景信息模糊得像是临时捏造的。照片、社会关系、亲属家人都一无所知,唯二的身份是——明德公司法人和蒲韧的资助者。明德公司3年前因为出售违法药物被查封了,她不过担了个虚名;而蒲韧的资助,自她18岁以后就已经断了。单方面的汇款账户被冻结,现在这个人无从查起。”
“那么‘利得’呢?这家公司的法人又是谁?”章乖不相信自己会凭空捏造出一段信息,开口问白清叙,语气听上去很着急。
“叫孟平。”他调出信息,侧过屏幕指给她看。“等等!”他猛然惊呼起来:“他……三个月前已经过世了。”
章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诡异的巧合,孟平不可能借着石磐的名字还魂签那份合约。她想要再看一看文件的细节,却已经失去这个资格了。
周红不知道章乖想到了什么,面露难色。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自己,问她:“关于那批新药,你知道多少?”
“不多,蒲韧的事出了以后还没来得及大规模使用就被销毁了。”周红回忆着,电光火石之间又闪现出一段模糊的回忆:“有一天夜班我替吴主任送文件到何院办公室,听见他很用力地摔东西,因为害怕我在门口猫了一会儿没敢动,等动静停了才敲门进去。何院面色不善,正站在碎纸机前缴什么东西。那时候正是敏感时期,会不会跟新药有什么联系?”
章乖死马当活马医:“你能不能带我进去?”
“做不到,凡进何院办公室都得提前预约告知才行。再说,咱们并没有正当理由。”
她们被拦在每一条线索面前,想再前进一步都难于登天。
昏暗的房间里,林芽静坐在台灯下,她摩挲着一个褶皱破损的药盒,最终还是将它推到了抽屉深处。盈盈的暗光下,药盒上的纹样微微泛出淡淡的光泽,那是她向章乖提到过的,那批已经完全销毁了的药物。
房门被轻轻叩响,外头传来了陈扬桉的声音:“你睡了吗?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她的口吻听起来有些严肃,林芽想不通是什么样的话题让她深夜涉足,一时间心中有些无端的忐忑。
“怎么了?”她把人迎进来,陈扬桉坐在她床边,掏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件,顿了一会儿说:“我被录取了,S大,学军事。”
林芽没显得太过惊讶,她一早就知道陈扬桉申请的事,只是结果一直悬而未决。她明白陈扬桉已经决定去了,不然照她的性子,如果不想,会干脆咬死不说。
“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个月底。”
“嗯……”
“还会回来吗?”
“当然,你还在这里。”
林芽从前一直觉得:真正的告别是无声的,因为她一定会哭哭啼啼、气质全无,根本无法做到体面,大概率会选择不辞而别。可当分别真的来临时,她却意外的平静,因为她的爱人最终会回来,她们会有漫长的以后,这是陈扬桉给自己的底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