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去了街边远离人行道的树下。
车辆不断从马路上驶过,附近便利店的音乐远远地飘着,他们站在黑漆漆的树影里,眼睛不约而同望着停车的方向。
片刻后,何文君轻声开口,“我姐和我差了六岁,她从小就聪明漂亮,独立坚定,是那种大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完美孩子,我很喜欢跟在她身后跑。”
爸爸是跑长途的货运司机,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不在家,妈妈要开店,要照顾老人,时不时还要去山上帮外婆做些农活,他们奔波劳累,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自然没那么多。
“小学时,我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怕他们担忧,也不敢告诉别人,她放月假回来,看出我不对劲,几句话就套出原委,然后像护犊子的小狮子一样‘噌噌噌’跑到学校,把那几个人骗到校长办公室,当着校长、老师的面一通教育,言辞尖锐犀利,直接把他们吓哭了。”
“当时,我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像一座大山挡在身前,替我遮风挡雨。”
“回去之后,她说服我妈给我转到另一所更好的学校,又抽时间带我去县城、去市里玩,还让我没事多看书,多学习。”
阿姐说,书中的世界会让人心境开阔,就不会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难过,或者努力学习,成绩好到让所有老师,甚至校长都注意到你,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她还说,以后她们会去往更大更好的地方,不要被眼前微不足道的小事绊住脚步。
“在这之前,我只是因为她的聪明漂亮和血缘带来的天然亲近而喜欢,这之后,就是崇拜仰慕,是生命中指引我前行的明灯。”
“其实,”说到这,何文君有几分不好意思,脸上不自觉升起一阵热意,“我青春期……喜欢的第一个人……是我姐。”
徐林侧目,稍微有些惊讶。
何文君干咳两声,赶紧解释,“姐夫,你放心,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单纯的欣赏与钦慕。”
“后来,她送我去县城读高中,帮我选专业选学校,又送我去外地上大学,就连来今城读研,也是她帮着参考的。”
“可以说,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都有她的身影,她甚至代替了大部分父母应有的角色。”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何文君语气激动,转头看着徐林,说得格外认真,“也是一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
徐林很难不赞同她的观点。
因为在他的认知中,姐姐是比妈妈还要美好的存在。
很幸运,他们都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
两人都沉默下来,不远处便利店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似乎起了风,头顶的树叶发出“唰唰唰”的声音,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斑驳。
何文君继续说,语调较之前低沉不少。
“我姐高三那年,她妈突然回来了,陪读了大半年,对她可好了,嘘寒问暖,早送晚接,我们都为她高兴。”
“高考完,她们一起离开,我本以为要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她。”
“结果,第二天就见到了,在离我们那不远的一个小县城医院。”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高速上跳车,颅内出血,还摔断了腿,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
徐林忍不住哆嗦踉跄了一下,眼睛立即转到樊如音的方向,心里紧巴巴地难受。
她得有多疼啊。
“我跟我妈去医院里看她的时候……”何文君捂着脸,泪水夺眶而出,“……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没几处完好的地方……”
——
樊如音小学没毕业,付敏霞和樊明斌就离婚了,然后两人去了不同的城市,她被扔给奶奶留在乡下。
很快,樊明斌在外地再婚,有了新的孩子,付敏霞也基本没再回来过。
亲戚邻居的白眼轻慢,同学孩童的讥笑戏弄,她习惯之后完全不在意,又不是她的错,她为什么要难为自己。
她努力学习,认真生活,坚定地相信自己会离开这个暂时困住她的地方。
但是,高三的那个冬天,付敏霞突然回来了。
她哭着说对不起她,以后要补偿她。
她在校外租了房陪读,一日三餐,日日接送,终于想起来当一个好母亲。
她会做可口的饭菜,会买漂亮的衣服,会打着扇陪她写作业,会跟她聊外面的世界,会与她一起憧憬未来。
她长久冰封的心有了一丝松动。
毕竟,她是妈妈啊。
她们的关系慢慢缓和,越来越像一对亲近的母女。
高考后,付敏霞说要带她去毕业旅行,然后回景泉,以后就不回来了。
就在开往景泉的高速上,也许是美梦即将成真,她太过得意忘形,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什么对不起,什么补偿,什么毕业旅行,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付敏霞之所以回来,是因为认识了一个富商,无儿无女,年龄比樊明斌还大。
那个男人十分想要一个孩子,到处物色年轻漂亮又有学历的单纯女孩子作为孩子的母亲。
然后,付敏霞想到了她。
原来,真的有人会花大半年的时间来精心编织一个谎言,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
她被同一个人抛弃了两次。
从无到有,再到无,比之第一次的抛弃,更让人寒心。
她气得全身发抖,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带给她生命的女人,有一瞬间,甚至想跟她同归于尽。
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为这样的人是不值得的,她才还不到十八岁,大学通知书还没来,她还有梦想,还有很多很多风景没看过。
她绝对不能屈服。
她绷着脸冷静下来,一言不发盯着窗外,似乎已经妥协认命。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一会说晕车要开窗,一会装作不舒服说车开太快了,司机换到右侧的慢车道降低速度。
她瞅准时机,快速从后座的车窗翻出去,又咬牙滚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有些刺眼,身体的疼痛慢慢袭来,视线逐渐模糊,昏迷的前一秒,她看到惊恐奔过来付敏霞和落后一步的司机,勾了勾嘴角,无声轻笑。
她在附近县城的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后,被付敏霞带回景泉。
……
“……她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又去景泉养病,我正好放暑假,便也留在那里陪她。”
“她每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偶尔心情好会坐在窗下看书。”
随着何文君的叙述,徐林脑海中浮现出十七岁的樊如音孤零零的样子,她一定很难过吧,怎么没有人抱抱她。
“有一天,她妈在厨房做饭,我写完作业,在客厅看电视,看到广告时,洗了一串葡萄吃,葡萄很甜,带着冷气,爽口又消暑。”
“我刚坐下吃了几颗,心中想到她,便起身想去问问她吃不吃。”
徐林心跳加快,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门没锁,我轻轻一拧就开了,房间里的温度很低,扑面而来的凉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说,‘姐,要不要吃葡萄?可好吃了’,可是话没说完,鼻尖先飘来一丝血腥味,然后越来越浓。”
“我木愣愣走进去,看到她躺在床上,手腕在滴血,顺着床沿留下来,地上红殷殷一团,四处蔓延,好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
徐林的脸骤然失去血色,那只何文君口中的怪物仿佛一口咬上他的脖子,他捂着胸口,觉得喘不上气,眼前一片流动的红,一点一点将他包围。
当时,何文君被吓着了,装葡萄的碗滚落在地上,甚至不敢上前去看樊如音,惊叫一声,就冲去厨房叫来付敏霞。
付敏霞又怒又气,她看着她抖着手去探鼻息,六神无主地叫救护车,想抱阿姐下楼又无从下手。
“白瓷碗碎成几块,葡萄滚落一地,变成了红葡萄,猩红刺目,与她苍白的脸形成强烈对比,我终于反应过来,忍着干呕的冲动,爬到床上去拉她的手。”
那天以后,她天天坐在阿姐的身边看着,晚上也要跟她一起睡,就算睡着,也会时常从梦中惊醒。
阿姐见她这样担心,笑着安慰她,‘别怕,我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有很好的明天,还有很长的人生……不会在这里……断掉的……’,她抱着阿姐哇哇大哭,心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惶恐害怕终于化为实质性的泪水。
她脸上带着笑,憧憬未来,‘我还要上大学,还要工作生活,还要恋爱结婚,你也一样,要读高中,要上大学,也许还要考研究生……’
……
在景泉养病的那段时间,樊如音没有矫情地要死要活,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
除了不与人交流,她几乎是一个正常人。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在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更不想与付敏霞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是,她能去哪里呢?
大学没开学,她也还没入学。
奶奶被樊明斌接去了外地,那个司机是镇上的人,虽然付敏霞没有明说,但她跳车的事大概已经谣言满天飞了吧,她回去定会遭受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八卦说教。
她沉默地等着离开,同时也计划着打消付敏霞的念头。
她知道,付敏霞不会轻易放弃,眼下的忍让退步只是放松她的警惕,然后会在某一刻再给她致命一击。
刚好,她也是。
这样看来,她们不愧是母女,同样的执拗,同样的善于伪装。
那天下午,她算好时间,准备在付敏霞叫她吃饭时给她留下印象深刻的一幕。
窗外灿烂的阳光,房间一地血红,还有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
不曾想,被文君提前撞见,没达到预想的样子,倒还吓着她了,真是不该。
她应该考虑推演得再周全一些。
不过,也够了。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她要命,但是她心狠,且无所顾忌,付敏霞不一样,她想用她换富贵荣华。
高下立判,所以她暂时赢了。
临近开学的某一天,她悄然离开,五年不曾踏入景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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