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梅,住在牢里的滋味不好受吧?”徐玉孚淡淡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
听见自己的名字,那妇人浑身一抖,连忙继续磕头开口,已经顾不上额头流血:“殿下,这是罪妇罪有应得。是我一时被李善才那老匹夫迷了心窍,我千不该,万不该……”
“来人,把她拉住。”徐玉孚皱着眉,这妇人看着乖觉,实则话里话外装糊涂,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望月楼只是一次意外碰巧被卷入这场纷扰。
她站起来,略走近了些,低身道:“当于就住在你的那间牢房里,她也是死在那里面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李善才不敢让她说话,要灭口。你说他敢不敢让你说话呢?或者说,你这次要是在回到那间牢房里,还出得来吗?”
柳春梅顺着她的话,脑子里想象着当于也像她那样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没有人跟她说话,最后安静地默默死去。
她还记的那个女子得知她成功地怀上了孩子,既欣喜又难过的神情。她们都是女人,当于不怎么愿意说以前的故事,但柳春梅作为过来人怎么看不清楚。无非就是在北狄那边也是个玩物,又被当做工具一样送来大昭。
她说,吴大人人真好,好得她都有点愧疚。说这话时,当于带着微笑,轻轻地抚摸自己还未隆起的小腹,那是一种母性的温柔。
柳春梅知道她似乎动了心思,警告她认清现实,当于只是顺从地点点头,语气苍凉地说她这样的人还能如何呢?
“你犯的事,罪不至死,但你要是憋着该吐得一个字不说,那什么事都往你身上扣,你可就难脱身了。”徐玉孚回到座椅前,回身问她:“替死鬼,你知道吗?”
柳春梅到底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是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心一横。望月楼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他们做了多少脏事,若是要卸磨杀驴,那她怎么能认。
“我说!”
“当日您来,我告诉您,当于二十八来到这里,家人死在战场上,被我收留,这些都是真的。但当于不是自己流落到大昭,而是被北狄的逐日部的人送来的,准确的说是故意送到吴都监身边的。她是专门培养给吴都监的,吴都监不好女色,是以那些鲜妍的姑娘们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也就是这一点害了他。”
当于其实是被吴素救下来的,他以为她是误入战场的孤女,从刀刃下留下她的命。
他派人照顾了当于几天,后来她不辞而别,吴素有些意外,但也以为她去投奔亲人了。边关战乱,人与人的际会就是这样。
可几个月后,一次旁人组织的宴饮上,他就在望月楼里见到了当于。她挂着熟稔的假笑在各种客人之间调笑,吴素并没有什么救风尘的情结,但自己才救下的人,转头就再欢场上卖笑还是让这个读了很多圣贤书的人有些难以接受。
他去问当于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不需要他的帮助。当于娇笑着问他是不是想给她赎身,酒气散在吴素的周围,吴素变了脸色。他与夫人感情甚笃,在他看来这是对他的折辱,拂袖而去。
本来他们二人就该这样别过,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可是,当于本来就是为了突破吴素筑起的无懈可击的表面而来的,这场戏还得唱下去。
于是,一次精心设计的意外,当于和吴素春风一度。吴素醒来后,低头坐了很久,当于说他那副肩膀似乎骤然就塌了下去。他想过逃避的,但是他们将当于的屋子就放在吴素书房相对的方向,虽然离得远也未必能看见,但就这样日日夜夜对着,吴素晚上能睡得着吗?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一个月后,当于有孕了。她高兴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吴素,当于是真的高兴。先前她与前夫、与部落里不知道哪个男人,也怀过几次孕,但没有生下孩子的资格,后来部落里的老巫医说她可能再也生不了了,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但对吴素这便是死刑宣判。他与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在他到西北的前一年夭折,吴夫人当时已有身孕,忧思过甚孩子也没能保住。他不会忍心让打掉这个孩子,当于知道他们的计划因为这个孩子要提前了。果然,吴素上门来找她,已经去书信给了夫人,愿纳她为妾,他的神情是那样的痛苦,连头发也白了几根。
柳春梅笑着应了,张口便要三百两的赎金。三百两,到了期限拿不来,便要当于打掉孩子继续接客。
吴素一个清廉得家里就剩清风朗月的官,如何拿得出三百两。他只说宽限些,自己去凑,柳春梅自然不会答应。
这时候狐狸才露出尾巴来,李善才找上他,说有办法帮他。
让他挪用收上来的税银,吴素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法子,当即翻脸走人。
离日期越来越近,柳春梅每夜让当于点着灯,露半边剪影。吴素没有上门,柳春梅怕他们弄巧成拙,让到手的鸭子飞了。但当于知道,他不会的,她垂着泪,说不会的。却不知这泪是为谁而哭。
终于,最后一天。吴素带着三百两现银找到了柳春梅,带走了当于。
“我只知道,吴大人那钱绝对和李善才脱不了关系。但具体究竟是哪里来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也不会同我说这些。望月楼背后的东家是他,我只是个管事的,做不了主。”柳春梅说:“殿下,我知道的都说了。若是让李善才知道了,我定然是活不成的。您是金枝玉叶,您说我罪不至死,我信您。”
“放心,我既然说了就不会改口,你的罪自然按大昭律论。”徐玉孚听出柳春梅这是在向她要一个安心,事已至此,本该如此罢了。
听完这个故事,徐玉孚也有些唏嘘。刚知道当于时,她以为是男人生性多情薄情,吴素也不能免俗,但现在原来人的因缘际会,竟然这样的被人刻意耍弄。不管谁对谁错,吴素和当于已经死了,留下了吴夫人这个最无辜的人,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庭。
出门的时正是夕阳时分,徐玉孚抬眼便是站在路边的顾青阳。少年束着高马尾,一身便装,长刀斜在腰间。听见她的脚步,便抬起头,扬起一个干净的笑。
她不是一个爱发善心的人,当年救他也不过是觉得这么一个孤儿,又有狠劲儿,可以做一把好用的刀。这些年顾青阳一直往上爬,虽然有她的助力,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并不容易,她都忘了,顾青阳甚至比自己还要小一岁。
“殿下。”见她过来,顾青阳有些忐忑地朝她拱手,想起前些日子自己的“挑拨”,虽然他并不后悔,但是殿下会不会怪他擅作主张?会不会觉得他不守本分?
“青阳,你不该答应我。”徐玉孚轻叹。顾青阳已经是左骁卫中郎将,这次的事之后必然会传到圣人耳朵里,倒时候自己的提拔心腹就变成了别人安插的明棋,他在景朔帝心里的升迁之路也算是断绝。
“殿下,青阳能有今天是您给的,您知道我一定会追随您。”顾青阳知道她这么说也就是让自己表忠心,也敲打一下,或许还有那么些微妙的愧疚,可他还是会因为那话里流露出的一点点关心而开心。他没有办法的,恶犬没有办法向主人龇牙的,绳索就套在脖子上,扯一下,就会习惯性地乖乖听话。
林归棹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夕阳下美得惊人的徐玉孚和满眼都是他的少年。
他没有立时过去,安静地没有上去打扰,直到徐玉孚目光转过来发现了他。
徐玉孚神色变化,没想到他竟然还没有善罢甘休,竟然还来堵她。心里有些恼羞成怒,难道就因为她没有登门道谢,便这么不依不饶吗?她恶狠狠地下定决心,明天就大张旗鼓带着礼物全礼节,了结了这一茬。
“殿下,臣有一事相商,不知顾将军是否方便我们借一步说话。”这回他守礼得过分,要知道他什么时候这么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咬文嚼字过。徐玉孚把这当做二人心照不宣揭过望月楼之事的默契,既然有了台阶,她自然乐意下来。
“青阳,我知道你的心意,天色不早,你回去吧。”徐玉孚温声道。
既然殿下已经发话,他也不好再留,行了礼便告辞。
他翻身上马,拿眼去瞧这位,青玉冠,织金云纹道袍,错金银犀比束在腰间,浅笑端方,真是无一处不别有用心。
“驾——”马蹄哒哒而过,几乎是贴着林归棹站的地方而过。
他将身一偏,道声小心,拉着徐玉孚躲开到一边。
徐玉孚低头一看,又莫名其妙被人环在怀里,顿时有一种调进坑里的感觉,她身子僵直:“咳咳,不是说有事相商,快说吧。”一边挪动,一边巧妙地脱身,暗暗舒了一口气。
林归棹直起身,他倒是没事人样不尴尬。低头理了理袖口,才不紧不慢说明来意。
“你表妹想要跟着我?”徐玉孚有些意外,又重复问了一遍。
得到肯定答案后,她有些意外林归棹竟然能允许自己的未婚妻抛头露面。
这样也好,他能这么坦坦荡荡地让表妹跟着自己,想必也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她为自己的某些揣测有些脸热,还好林归棹还没察觉到。
但放下心的同时,却又像失去什么似的,空落落。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起了风,从枝头卷下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零落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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