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日,莺啼燕舞,西北之地也颇有几分生机盎然的意趣。
官衙院子里种着一颗泡桐。这种树在少水边地难活,衙门也就精心养着这几棵。现在的时日,灰白树干还只有些遥看近无的绿意,粉白的花却已然团簇簇地压在枝头,风一吹就懒懒地晃,一派悠然闲适之象。
公廨里的气氛却与此完全不同,几乎凝滞。
林归棹身着绯色官袍,愈发轩然霞举,但他面上严肃,合着他舒朗俊秀的五官,冰人似的。他头顶的正上方悬着一块黑底漆金匾,上书四个正楷大字“宣芬散馥”。
青年的话沉沉压过去,带着审视看向堂中坐在下首之人:“许参军的意思是,吴素是畏罪自杀。案件便清楚明白,可以结办了?”
下堂立着一个须发染白的青袍官吏,这便是雍州司法参军许大洪,吴素的案子便就是由此人经办。只是这位管刑狱的功曹提供的供词和审讯记录漏洞百出,但仍大言不惭地说吴素畏罪自裁,无甚争议。
林归棹这便拿他的话刺上一刺。
许大洪闻言一副惶恐之态,他抬起袖子拭过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这位林侍郎未至雍州,便听传言说其不好惹,觑了觑坐上的玉面修罗,小心回答道:“大人为此案钦差,案件应如何处理,自然应当由大人定夺。”
伤口还未痊愈的徐玉孚也在,吴素的死因和北狄的关系牵扯不小,她听说林归棹要查雍州的记档,便拖着伤腿也要来看看。
见这雍州司法参军人是恭顺,回话也积极配合,就是说的不像人话。脚上功夫倒好,话在嘴上一滚,把皮球又踢回给林归棹。
不过,她是向来乐见林归棹吃瘪,端坐一旁事不关己地看起热闹来。
林归棹心中暗恼。
自到雍州,吴素的案件便明里暗里被多加阻挠,就连重新验尸也是由他亲自从京城带来的仵作暗中进行,果然得到的结果与雍州衙门记录在案的自缢完全不同。吴素脖子上的痕迹极大可能是死后被弄出来的,而死因则多半是受了北狄人常用的一种刑罚——笑刑。
这种刑罚是将犯人或战俘的手脚捆住,除去鞋袜使脚心裸露,在脚心上涂满蜂蜜、白糖汁或食盐,让羊去□□心。羊舌头具有倒刺,人脚心被舔后奇痒无比。受刑者奇痒难忍,无法克制,终至因狂笑致缺氧窒息而死亡。
林归棹瞟了一眼许大洪,暗忖他背后人的心思,没有接着案件结果该怎么办说,话峰一转:“既无确凿证据,又无军令,本官实在纳闷雍州衙门当初是怎么把吴监军关进牢里的?我大昭羁押朝廷命官什么时候这么随意了?”
说话间,还抽空给了徐玉孚轻飘飘一眼。
徐玉孚心中咯噔,疑心这人暗戳戳在点她。半年前,林归棹借“溜须拍马,为官不正”弹劾了她倾慕的新科进士罗子兴,让其错失入翰林院的机会。
后来,余杭郡贪墨案事发,部分案子落在她执掌的銮仪司手里,她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把林归棹也抓了进去,虽然没有让他受皮肉之苦,但对于爱洁如命的侍郎大人,脏兮兮的房间和几天不能洗澡也够难受了。
不过,林归棹此人虽然颇有些小心眼,但为官还是正直的,而且徐玉孚因为前几天他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回,最近对这人的印象都好不少,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他应该不至于会如此斤斤计较。
“这……”许大洪被这话问得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眼珠一转便有了说法:“回大人,所谓事急从权。吴监军的案子牵涉太大,贻误军机,这也容不得走流程请上命。”
“最好是按着上官的偏好抓人,这便万无一失了,是也不是?”
阴阳怪气,话里有话,这下徐玉孚敢确定,这厮一定是一语双关,把她也捎带上了。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一时有些好处,也不能决计改变不了恶劣本质。
许大洪听得这话,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立刻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差以头抢地,急切说:“大人明鉴,实在不是小人们故意违反惯例,钦犯届时若逃走了,下官们岂不是万死也难办。下官只知道忠君办事,不知上官喜谁恶谁,衙门也不是为了某一家一姓开的,恳请大人收回方才之言。”
林归棹看不惯高党冠冕堂皇的油滑作派,当即皱着眉叫他赶快起来,他这儿不行这一套。林归棹冷眼瞧,这人唱念做打,滴水不漏,真正一副大忠模样。但谁不知道雍州官场一半都是高家的势力,衙门不为一家一姓开,可雍州衙门就是说姓高也不算错。
刚刚这功曹有意无意将案子往瑞王身上引,谁都知道圣人忌讳瑞王爷,若是把水都引到独龙沟一战,恐怕吴素也好,户部也好,什么也别想查了。
这厢许大洪说完,又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大人说下官们没有证据,实在是冤枉。吴素暗中与北狄人勾结,其同伙如今已经被控制起来,大人可要提审?”
林归棹拧眉,同伙?送往京中的文书以及出入雍州这几天从没有人提过吴素还有所谓的“同伙”,怎么突然出来的?恐怕,是做好了手脚也未可知,他正要开口质询,一直旁观的徐玉孚抢先开口。
她并不看堂中的许大洪,只是低头拨弄着手上丹蔻,懒懒道:“孤之前怎么没听说过,吴素还有同伙?”
“禀告殿下,这人之前一直逃逸,下官们没有抓获,不好向上汇报,昨日刚刚抓住。一切妥当之后,这才能向您诸位开口不是?”许大洪见是翊宁公主开口,态度十分谄媚,他本身就是个干瘦老吏,现下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活像一个干枯的枣核。
徐玉孚咯咯笑了两声,似乎很满意许大洪的反应,拿眼斜了眼林归棹,红唇一弯:“真是利索,那便提审吧。”
许大洪见翊宁公主这么顺利便答应下来,公主乃金枝玉叶,就算他林归棹是钦点的也越不过公主去不是,这样一来总算能搪塞过那鹰眼似的林侍郎,上面也能敷衍交代,他心中暗松了口气。
又缩着脖子往后倒,作势看了眼天色,愈发笑得见牙不见眼:“今日恐怕时候不早,殿下和林大人想必也疲乏。不如明日再传人犯,下官也让她好好想想,到时回话也方便,您二位看意下如何?”
好好想想。恐怕明天问的话便都是有人想说与他们听的了。
“殿下,时机很重要,既然早晚要审不如现在就提审。”林归棹脸色微沉,强自压住喉头的不满,向徐玉孚道。
徐玉孚瞧见他不痛快,心情好了很多,笑着说:“林大人也忒心急了些,人犯既然已经抓到,迟上几个时辰他又能如何?”言下便是要同意许大洪的意思了。
许大洪也是相当会看人脸色,见公主已经首肯,便立刻应了一声,说明日定为二位贵人安排妥当便麻溜走了。
只留下二人互相盯着对方,互不相让。
徐玉孚这回占了上风,自觉是赢家,不想与林归棹在这斗鸡眼。正准备扬头离开,才发现自己腿上的伤,气势顿时矮了不少,又不想开口让林归棹帮她叫人。
索性,心一横,理了理裙子直接站起身来要走。
她一瘸一拐了没几步,便听后边脚步生风地追上来。
徐玉孚一心虚,思绪发散道:他不会是气不过来打她的吧。
腕上一紧,是林归棹拉住了她。
呼,好在不是来打人的,徐玉孚松了口气。
不对!她是公主,他是臣子,她心虚什么!
“殿下,眼下雍州被高家控制,吴素的案子显然是被他们故意做成现在这样的,若是给他们充足时间,那我们便什么线索也拿不到。”林归棹身量很高,几乎比徐玉孚要高出一个头,现在他低头看她,眼睫下垂,语气也没了方才审许大洪时那一句八个弯的阴阳怪气,居然赏心悦目起来。
这个认知吓了徐玉孚一跳,她赶紧甩甩头,将这个可拍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不过,徐玉孚自然也知道高家的势力,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多年,这次恐怕是忍不了了。
“这我自然知道,只是我们现在的处境,便是敌暗我明。就算今天提审,你觉得所谓的'人犯'嘴里有几句你想听的?既如此,他们愿意搭台唱戏,我们不妨把这出戏听完。”
林归棹也明白高家占据主场的先机,必然是准备好了迎接他。可照现在的情势,雍州衙门定是把吴素和瑞王绑在一起,要他查此便必须动彼。
徐玉孚一副笑盈盈的表情,眼睛却并无多少笑意,直直看向他:“还是,你林大人心中自有计较,有些东西,不想听到,害怕听到?”她语气轻缓,一边问一边往前走,最后一个字落下,青葱长指点在林归棹的胸口。
她还在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徐玉孚眼睛大而偏圆,只这一双眼似乎有些娇憨天真样子。
但林归棹知道她存心要搅乱雍州的粉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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