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庆王(一)

“沈韵?”

肩上被人轻拍,他才从户部的桌上醒来,见是不常见的廖惠辉,不由得抵住混沌,起身行礼。“无妨无妨。”廖惠辉打量他,“这几日事情不少,累着了吧?”

起初,沈韵以为廖惠辉指的是和亲一事,正想搪塞,耳边却传来低语:“今晚春华阁见。”刻意压低的嗓音,别有一番耐人寻味的暗示。

“廖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廖惠辉挥手打断:“别问我。去了便知晓了。”

一连几日的打击,已经让他劳累地不想去思索这其中透出的不寻常讯息。就是思索出来也无用,祸事总是会准确无误地找到头上。

麻木地站在春华阁前,已是星光漫天。再一次置身于熟悉的喧嚣酒场,沈韵难得地生出格格不入的念头。跟着人一路穿梭各式包间,许久,终于止步于一间极为隐蔽的厢房。引路的老大叔谨慎地伸手在墙壁某处施力,缓缓地,空隙中逐渐露出一些光亮。

“沈公子,请吧。”

沈韵见这阵仗,心中已有几分冰凉。别无选择地进去后,几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内。而其中最为夺目的,当之无愧是庆王赵允珩。

见他到了,赵允珩率先发话:“世子终于来了,快快请坐。”满桌的人都盯着他,目光中掺杂着许多的情绪。当中,唯徐泰拧眉,眼中留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顺从地坐在赵允珩身边,出奇的平静。

“想必世子已经看过养父母的信了。”赵允珩轻松地笑,“现在应该能相信本王当初说的那番话了,说起来,本王当时找人与世子养父母交谈时,想不到他们竟如此忠心耿耿,善解人意,愿意出资,助世子一臂之力。”

沈韵当然知道他今日请一堆心腹齐聚春华苑,绝不是为了他这件芝麻事,遂颔首不语。赵允珩又略说几句,调转话头,干脆地提起他们的造反伟业。

“有世子助力,我们的兵力暂且又添十万,日后经过白提督的游说,祁王皇叔存活的几位旧部必然乐意归顺本王麾下。”赵允珩志向远大,“更何况太子暴戾,远在封地的各王都不乐意见他登上皇位,就连朝中大臣也对他颇有微词,不可谓不是失道寡助。”

“细细算来,我们已有兵力三十万,精兵十万。待时机成熟,即可出手。”

“下官愚钝,依王爷所见,何时出手最为合适?”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周珍。

“自然是太子继位后,削藩的那一刻。”庆王从容微笑,“此事,本王已从太子处得到确切消息。”

“太子?”周珍不由得起了疑心,“他说的话可靠吗?”

庆王但笑不语,但稳券在握的神态给每位官员都吃了一颗定心丸。沈韵也有些弄不清这兄弟二人奇奇怪怪的关系了。不过几次接触下来,庆王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是叫他暗暗领教,自负高傲的太子说不定也被他蒙蔽住双眼。

他们又足足商量近一个时辰的众多细节,终于从这密不透风的房间出去各自从不同的通道出去。沈韵本打算跟着他们离开,奈何身旁却眼疾手快地拽住他,温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琼玉,请留一留。”

待房内只剩二人,赵允珩如释重负般地靠在椅背上,沉默一瞬,才又提起精力问:“你会帮祁王皇叔报仇的吧?”

最刺激沈韵也便是这个,都说人失忆后接触以前的事情与情感,心中难免会有几分动容,但他对以前王府之事,不仅回忆不起一丝一毫,甚至内心也无甚触动,过去之事似乎已经被人用刀从他的灵魂中干净利落地剔除。

“我不清楚。”沈韵说,“反倒是你,不怕我揭发你造反吗?”

赵允珩凝视他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琼玉,你和以前,除了相貌,真是一点也不像。不过也好,你比以前瞧着倒是开朗亲切许多。”

沈韵投以古怪的目光。

“你当真是一点也记不起我吗?你是不会揭发我的,因为我们不仅是亲近的堂兄弟,还是要好的朋友啊!”

“我跟你?”沈韵也不免地微愣,“我们认识?”

“不仅仅是我们,还有慎宁,我们三个都是一处玩的,我们是极其要好的朋友。”赵允珩一贯充斥笑脸的面庞,难得露出怅然若失的陌生神情,“可惜了慎宁,跑到青黎族去也不知道适不适应。”

“其实你可以阻止的吧?”沈韵脱口而出。

“他是自愿的,我怎么阻止?”赵允珩弯起一双眉眼,“我们今天不提他行不行?”

沈韵不语。

果然听见他说:“不然聊聊之前的你?或许能想起来一些?”

本能地,沈韵排斥那段回忆,隐约间,他预感到那些尘封已久的时光被再度唤醒后,定然将他毫不留情地吞噬。

“我不想听。”沈韵摇头,“现在祁王的旧部不是已经归顺你了?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何必让我参与其中?”话才出口,他便了然,没有他这吉祥物,旧部怕也未必能安心归顺。

不料,赵允珩却哼笑出声:“世子殿下,你不跟着我,往后还有你活的吗?你曾经在京城呆了五年,虽然成天闷在宅中,但当今储君可是见过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突然想起来你这么个人了。况且,你这命是林抒特意留下的,想来这种人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添一个无用的软肋,定有他的用途。”

“如今,琼玉,朝廷上下,只有你我二人交情最深,而我和慎宁也是唯二希望你这位世子还活着的人。”见沈韵神色松动,赵允珩终是感慨,“当年的好兄弟,怎么如今就变成现在这副局面了?”

房中一片寂静,赵允珩缓缓开口:“当时父皇登基不过四年,九岁的你刚被封为世子,便从燕州被召到京城。”

......

夜色低垂,翊坤宫内早已掌起灯,光亮从轻薄的琉璃中散出。殿中灯火通明。宫女站在一边低首照看九岁的二皇子做功课。

桌前,赵允珩一行字写完,偷瞄宫女一眼,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只得继续练字。

半刻钟过后,赵允珩刚想寻个由头将笔搁下,殿外忽传来动静,还未等反应,便见母妃欣喜地带着人回到宫中。正生疑惑,母妃兴冲冲走到他跟前,将身后孩童推至眼前。

“珩儿,这是琼玉哥哥,你燕州婶婶的孩子,他只比你大几个月,以后你们二人在一处玩!”

赵允珩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就是宫里说的燕州世子。他倒是从未见过这位堂哥,只晓得母妃与燕州婶婶十分交好。

他好奇地打量面前的同龄人,明明同岁,却比他高了快一个头。此后才见这位全身裹在雪白狐裘里的貌美世子,虽神色友好,深邃的墨色瞳孔中却散发阵阵忧郁,冷得像冰。

他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想家了?”

“珩儿!”母妃瞪他一眼,双手抚上赵琼玉的肩头。

琼玉听了,却云淡风轻地回他:“不想。”

允珩愣愣地看他,心里猛然笃定,他与这位堂兄合不来。

往后几日,琼玉都呆在翊坤宫中,跟风风火火的允珩不同,他无论干什么都是安静沉稳的,念起书来更是与需要人时刻看管的允珩截然相反,引得宫里的太监宫女不禁交口称赞。

一向是翊坤宫中焦点的允珩不由气结。练字时,他听着桌对面的从堂兄指尖下发出的轻柔翻书声,更是烦躁到百蚁挠心,笔一抖,手下之字便废了。

“堂兄,你挡着我的光了。”他闷闷不乐地说,心中又有些紧张。

琼玉漂亮的双眸在他洒满阳光的脸上转了两转,噙着歉意的笑:“读书人的光竟被我遮了,罪过罪过。”

与他预想的愤怒不同,琼玉竟然心平气和地起身,寻了别处看书。见他离开,赵允珩自己倒是有些忿然了。

于是,他开始每日掰着指头数,他的伙伴苌泽什么时候痊愈来宫里找他玩。

“母妃!”他终于等得不耐烦,“裕文什么时候回来啊?”

母妃无奈地说:“他染上风寒了,哪有这么快?你跟堂兄玩嘛!”

堂兄?小大人似的,他才不想跟他玩!

时间快得像风,眨眼半个月过去了,他的裕文还没有回来,原先是气得抓耳挠腮,而后便难过得日日盼望。

“母妃,裕文好了没啊?”他眼巴巴地说。

“人家跟你一样大,难道就不想家吗?天天的,就顾着自己!”

无故招来一顿骂,他十分委屈地出殿玩乐散心,在广阔无边的深宫中,他一路走到华音湖,唯有这里视野开阔些,黄色琉璃瓦不再随处可见。

华音湖是父皇为了他宠爱的皇后娘娘建的,每每望着华音湖,他心里常常是三分嫉妒七分羡慕。

瞧瞧,围满整个碧色湖泊的汉白玉栏杆上精美雕琢的花纹,什么《洛神赋》《西子图》的,看得他心里泛酸。

如果这湖是为了他母妃建的该多好?

他垂头丧气地行走,忽地,定睛一看,前面居然有个小屁孩坐在栏杆上晃荡着腿!唬得他不敢轻举妄动。正揣测那个不怕死的是谁,一看,居然是赵琼玉!

这他可不干了,要是世子出了什么事,连累得可是他们翊坤宫!

走到不远不近处,他叫道:“堂兄!”

琼玉身影一怔,随即翻身下地。

“你......”

“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的。”琼玉难得有些窘迫。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他诧异得说不出一句话。

“喂,你在这干嘛?”

琼玉无所谓地看他:“想家。”

他对上他的眼睛,才发现那双忧郁之色浓重的黑眸似乎也变得活泼了。

那日之后,二人的关系总算是破冰了,当然,这是他单方面认为的破冰。往后,他将这位堂兄纳入了自己的伙伴范围。他一向是个随和开朗的人,交际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终于,他赶在裕文回来前,跟这位堂兄玩到一块去了。

裕文回来后,三人便在一处念书玩乐。因堂兄和裕文,一个高冷,一个慢热,免不了他在中间插科打诨,博二君一笑。

到一月份的翊坤宫压上厚重积雪时,三人已经能一块玩雪了。不过,堂兄很少参与他们激烈的雪仗,大多时候都是裹着狐裘棉袍什么的,安安静静地在一边堆他的小雪人,好是好,就是有些废胡萝卜。

有时,他跟裕文二人互相都玩腻了,就默契地滚几个雪球,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兄近处,乘机在他身上猛砸。堂兄先是震惊,言语呵斥几句发现不管用,便也加入他们的混战。

如此,他们自问拿捏了让沉迷于堆雪人的堂兄加入他们游戏的法子,屡试不爽。几番下来,果然折磨得堂兄束手无策,只好乖乖加入他们的混战游戏。

堂兄的雪仗其实打得很好,每次分两个阵营,他的太监宫女都比堂兄那队多,可真玩起来,竟敌不过他。话又说回来,虽然过程中堂兄常占上风,但是结果基本都是他赢。

究其原因,就是堂兄的心实在太软,他每每最后关头装作被打哭的样子,堂兄就忍不住深入敌营,查看他的情况,这时,他就会牢牢地扣住堂兄的手,自然被敌方包围的堂兄也就输了。

他也喜欢用这招对付裕文,可是裕文断不像堂哥那样宠着他,常常气得面红耳赤。所以,玩雪什么的,他还是最喜欢跟堂兄腻在一处。

后来某日,他拍下满身的白雪,气喘吁吁地坐在堂兄身边看他堆雪人。

“堂哥,你怎么这么喜欢堆雪人啊?”

“看着比较憨厚可爱。”

他一听,猛地起身,模仿雪人双手张开的憨厚状,嘴巴傻傻一咧,大着舌头说:“你点我呢?”

琼玉难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须臾,他忽然止住笑,眼神盯向回廊。

顺着视线望去,他着实有些惊讶,回廊外剑眉星目、锦衣玉袍、满脸桀骜不驯,高高在上的,不是他皇兄是谁?

因为母妃与皇后关系冷淡,他与皇兄很少见面,唯一印象深刻的,还是这位皇兄在前年的生辰宴上大发脾气,将桌上的美味佳肴噼里啪啦、毫不留情地扫到地上。

当时,他坐在母妃的身边愣愣地看他,心里觉得此人实在跋扈狂暴。本以为父皇会重重责罚,不料,没一句呵斥,竟还抱入怀中安抚。

“见过皇兄。”他带着人去拜见这位小阎王,“皇兄怎么来了?”

大他两岁的赵景明傲慢地扫他们一眼,居高临下地说:“老听到你们吵闹的声音,本宫过来看看。”说着,赵景明的视线落到赵琼玉身上:“这位有些面生,不会是燕州来的质子吧?”

翊坤宫中,心知肚明却又极其避讳提到的字眼,被他光明正大地说出。

未等他人反应,赵允珩大声接话:“外面天冷,皇兄不如进屋内坐坐?”

赵景明哼笑一声:“天冷,你们一伙人呆在外面做什么?”

迅速地,赵允珩瞥他一眼,故作热情:“回皇兄,我们在打雪仗,不冷,皇兄要不也试试?”

“你们这群小屁孩玩的,本宫没兴趣。”

赵允珩于是再三坚持,赵景明终于勉为其难地改口:“再拒绝你,倒显得本宫不爱幼了,既然如此,你就跟本宫回景仁宫玩吧。”

?虽然出乎他的预料,但话至这个地步,他也只能跟着去景仁宫。

之后十几日,本该是跟着裕文与堂兄过一段轻松的冬季时光,却只能提心吊胆地消磨在景仁宫了。

皇后娘娘倾国倾城,奈何脾气火爆,底下人动不动就领罚。见如此光景,他更加在景仁宫里谨慎小心,时时陪在她的宝贝儿子身边。

十几天相处下来,他也不傻,尽管皇兄嚣张跋扈,傲慢非常,但内心大约很乐意跟他玩在一处。缘由他也说不清,不过估计母子二人性格恐怖,交际上自然如履薄冰,这时多了个顺从的玩伴,当然心生依恋。

总之,他面上时常装傻,但私下牢牢抓住皇兄这一心理,博得他的宠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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