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你怎么在这睡着了。”十五岁的谢舒看着蜷缩在积雪上将身体一圈一圈盘成圆环的黑蛇,蹲下身,忍不住用手轻轻戳了戳露出来的蛇头。
黑蛇体型不大,因为蜷缩起来不好估量长度,但呈三角形的蛇头才只有谢舒两个指头那么大。谢舒的手指一触碰上去,蛇身就微不可察地缩动了几下。
谢舒只以为是眼花看错。
传言黑蛇是不详的象征,曾是作恶多端的大祸害,人人避之。谢舒在书上看到过,上面就是这么写的,但此刻真正亲眼见到黑蛇,只觉得新奇。
他不觉得就这么小一个家伙,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事来。
这是谢舒第一次在外面碰上蛇,正当他要再触碰一下那蛇身又是什么手感时,身后传来一道中年女子的声音。
“少爷——”
谢舒停下手上动作回过身,看着一脸急色小跑到他身边的人,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喊她:“林姨。”
被唤作“林姨”的女人名叫林琴,今年四十有余。常年的操劳使她略显佝偻,皮肤染上了岁月的蜡黄,那双原本纤细白玉的手,如今布满沧桑,老茧和陈旧伤痕交织在一起。
但在谢舒眼里,林琴始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他总觉得,林姨年轻时定然是位令人惊艳的佳人。每当他凝视着林姨的脸庞时,总会被那份深藏其中的温柔所打动,尤其她笑时,令人忘了她严厉的模样,温婉与坚韧穿透岁月的尘埃,来到他面前。
只是现在用“温柔”二字来形容林琴已经不合适了,岁月的流逝令她多了几分从容和淡定,“和蔼”也并不完全贴切。
谢舒暂时还想不到哪个词最为合适。
四周空旷辽阔,一片银装素裹。谢舒披着一件同样雪白的厚实斗篷,领口处还围了一条柔软的围脖,增添几分暖意。他常年待在屋内甚少外出,皮肤瓷白仿佛从未受过阳光炙烤。出来匆忙,一头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黑白分明。
林琴提着一个篮子走上来。寻到这里身体有些吃不消,正喘着气竭力平复。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舒这孩子居然又不听话,偷跑出来到了这山顶。
要他是个康健的孩子她便不说什么了,可他偏偏不是,就连夏日夜里多吹些风第二日起来都会头疼。现在又是寒冬,最该待在屋子里的时候。
结果他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落雪后没在屋里待多久便要出来。
“少爷,算奴婢求您了,这么冷的天气,莫要再跑出这么远了,要是受寒了可该如何是好。”林琴看在眼里,急在心底,这不是她第一回出来寻谢舒。
谢舒七岁起身体情况便每况愈下,喝了不少汤药,到现在虽已经稳定,但也算不得多强健。对于普通人而言,一场风寒不过是喝几副药、卧床数日便能痊愈,再健硕些连汤药都免了,发发汗即可,对谢舒来说却可能是致命打击,稍有不慎便会夺了他的性命。
谢舒自知理亏,低头讷讷认错:“林姨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他原是看准了林琴出门去镇子上采购东西才溜出来的,算好了时长定然不会被发现,谁知却漏算了林琴又中途折返。想来是有什么东西忘拿,刚一回到竹屋,就发现他出去了,于是沿着雪地上还未被覆盖的脚印一路找了过来。
林琴知道谢舒的性子,让他一整个冬天老实待在屋内是断然不可能的。暗自叹了口气,但还是没说什么,看了眼天,道:“马上又要飘雪了,少爷快随奴婢回家去吧。”
谢舒颔首应下,正欲跟林琴离开,突然想起方才那条躺到雪面上的黑蛇,又重新停下脚步:“林姨,我能不能带上它一块回竹屋?”
林琴顺着谢舒手指的方向看去,才注意到雪面上那条黑蛇。她先是骇了一下,旋即道:“少爷,蛇类生性冷血无情,若是带回去被咬上一口,可不是小事啊!”
谢舒于心不忍:“那也不能就这样放在这里不管吧。它会冻死的。”
这条蛇大概是在某个穴内冬眠,不知出于某种原因,居然到了雪面上来。若一会雪落下来,定会被覆盖冻伤活不久。
林琴态度坚持:“一条畜生罢了,哪有少爷您的安危重要。”
谢舒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生命无贵贱,我觉得同它之间有种特别的缘分。而且我也相信书上所言的万物皆有灵性,若我真心待它,它定不会伤害我。”
谢舒拉住林琴的手,眨了眨眼哀求道:“林姨,你就准我带它回去吧。它还这么小,说不定牙都没长齐。正好我在这山上没什么朋友,有它还能给我做个伴,今后就不会再轻易跑出来了。”
林琴同谢舒虽然表面上是主仆关系,但其实竹屋内就他二人居住,早已相依为命。何况谢舒在心底也从未将林琴视作过下人,一直“林姨林姨”的叫她,只是林琴在谢府时习惯了那一套繁文缛节,根深蒂固,所以仍唤谢舒为“少爷”。
林琴看着又开始撒娇耍赖的谢舒,觉得好笑无奈的同时又不免心疼他。
谢舒本是陇水镇上谢家的二少爷,母亲原是府里的一名丫鬟,后因被老爷看上得到宠幸,娶为了二夫人,没过多久就生下了谢舒。
谁曾想二夫人自从怀孕后身子骨越来越差,好不容易熬到生产,结果刚生下谢舒不到一刻钟就撒手人寰,留下他孤苦伶仃地面对这个形同虎穴的谢府。
谢家除了谢舒,还有大夫人所生的嫡出少爷,是谢舒的兄长。两位少爷年岁相差不大,便在同一所学府上学。
大少爷刻苦好学,时常得到夫人老爷的称赞,而二少爷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即使晚进入学府两年,无论是读书还是写字都能迅速跟上,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大少爷。
谢舒也因此引起老爷的注意,终于得到青睐和关心。
本以为他会就此在父亲的庇护下安然成长,最后成为一个翩翩有才的少年郎,考取功名,却不料谢舒在七岁那年的隆冬意外落水。虽及时被人救上来,但也自此后身体越来越差,就是服了药也不管用,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康健。
半月后,有一只黑猫溜进谢家,差点抓伤了谢老爷不说,还在大堂内诡异地毙命,降下不祥之兆。
大夫人怀疑是风水出了问题,连忙找来道士进行测算。
道士给出的结论是:盖因他们家多了一个午时出生的人,命根里带凶,不仅今后自身命运多舛,还是天生克亲的命。
这袭话如同晴天霹雳,大夫人一听,声音颤抖地说了谢舒的出生时辰正是午时,而他又在前几日不慎落水,险些溺水身亡。
谢老爷在一旁也听得面色沉重,握着椅把手的手青筋暴起,想起谢舒确实刚出生没多久就死了母亲。“道长,那依您看,这件事该怎么解决?可否破了我儿原来的命根?”
道士摸了摸下巴的髭须,沉思片刻后回答:“天命不可改,小公子的命根也是一样。他今后该承受的,若是在如今强行避开了,有朝一日也会加倍补回来。”
“若欲避免累及旁人,此事倒非难事,只需寻得一处天地相连、灵气充沛之地,将人送去后严令禁止擅自离去。如此,方能规避其命根中的‘凶’。”
几日后,谢舒便被送到了百鸣山上。关于他命根的事情不知怎么在府上传开,众人皆惧其凶煞之气殃及自身,不敢上前,唯有林琴不怕,反而主动提出愿意跟随上山照顾他。
转眼,多年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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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姨,你最是心善了,也救救它吧。”
林琴架不住谢舒的哀求,终究还是心软。
毕竟有一点谢舒没有说错,他们居住的竹屋在山腰上,四周除了他们外别无他居,最近的也是山下十里路外的陇水镇。
这么多年来,谢舒确实没什么朋友陪伴,也难怪他会时常跑出来。
“那且带回去吧,明日奴婢赶早去请教有经验的养蛇人,看看这蛇到底有没有毒。”林琴说道。
万幸这黑蛇仍在冬眠之中,既然谢舒不忍看它一会被雪覆盖,就先暂时带回去,若是发现有毒又难以驯服,到时再寻个机会放了便是。
林琴取下手中的篮子,谢舒见状,也伸手帮忙将地上的黑蛇捡起,轻轻放了进去。
这蛇的鳞片虽小,却坚硬无比,而腹部又异常柔软。谢舒忍不住抚摸了一下,感受着那截然不同的触感。
将蛇装好,林琴还是担心这蛇会中途苏醒,带回去后将它放在竹屋的角落,用一个竹篓仔细封好,又叮嘱谢舒在确认这蛇到底能不能养之前切莫轻易靠近。
谢舒没多说什么,笑着点头应下。
当夜,准备沐身时,谢舒已经解了外裳,仅剩一件里衣,想起什么,又赤着脚跑出来找到角落里的那个竹篓,将盘成一个圆饼状的黑蛇从里面抱了出来。
随后带着黑蛇一起坐进了木桶热水里。
林琴担心他今天在外面受了寒,回来后先是给他煮了一碗热姜汤,亲眼看着他一滴不漏的饮下,现在又给他在沐身的水里加了艾草驱寒。
谢舒以前读过不少书,却都是为了博得父亲的欢心,直到被送来竹屋,他才得以读一些杂书。可偏偏在他读过的所有杂书里,有关蛇的少之又少。他想不通这小家伙为什么会在大冬天的睡在积雪上。
看来明日得麻烦林姨再帮他捎带几本有关蛇类的书籍回来了。
谢舒后颈枕在木桶边缘,黑蛇随着他的身体一块滑进了热水中,想为它也驱驱身上的寒气。
少顷,黑蛇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谢舒垂眸估量了一下,约莫三尺左右。他沾了水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蛇身,从蛇头道蛇尾,每一寸都充满了他未见过的生命力。
只是这蛇睡得未免太沉,就是这样也没醒过来。谢舒担心它一会呛水,又小心托起它三角形的头露出水面,枕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一并替它清洗蛇身。
等一人一蛇都洗好,水也已经变成温热。他抱着黑蛇出水,擦拭干净水迹后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放回竹篓中。趁着林琴已经睡着,又悄悄抱到了自己床上去。
“你还要睡多久才醒?”谢舒用自己的围脖卷成一个软垫,将黑蛇重新盘好放在上面。“我答应了林姨这个冬天都不会再乱跑出去,你要是不醒的话,我会很无趣。”
可不管是他用手指触碰黑蛇,还是同它说了良多,黑蛇都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将身体陷在那围脖的细密绒毛里。
到最后反倒是谢舒先说困了,收回了手,呓语般喃喃几句便睡过去。
夜愈浓,雪越下越大,将整座百鸣山铺成了白。静谧的漆黑里,听得到谢舒均匀的呼吸声,没过多久,盘在围脖上的黑蛇动了动,下一秒睁开一对琥珀色的竖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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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黑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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