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悟吓了一跳，抬头去看。

只见桃树的森森绿叶下站着一个睁大了眼睛的少女。

崔兰脸色发白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李悟，似乎也被吓得不轻。

“李悟？你……”

话还没说完，李悟抬手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崔兰整个人瞬间僵住，她愣愣地点点头。

李悟道：

“不要跟吴奶奶说我来过。”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崔兰目送着李悟，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她这才收回目光，盯着面前关闭的铁门，发呆了片刻，最后伸手推开门。

铁门发出了“吱呀”一声响。

“青青。”

她朝里面喊道。

屋内很快就传来了少女清脆的声音。

“崔兰？我在这里！”

崔兰是过来送饺子的。

上次桑青青送了一篮子水蜜桃到她家，今天崔兰妈妈包了饺子，就让崔兰给桑青青家里送一盘过来。

和桑青青说了几句亲热话，崔兰放下饺子，礼貌地推辞了吴秀英的留饭。

她走出桑青青的家，沿着村里的小路，一路往家里走。

走出了一段路，崔兰回头看着桑青青家屋外的那堵院墙。

她想起刚才从院墙下轻盈跃下的少年。

盛夏的蝉鸣声声，无端惹人心烦。

她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崔兰第一次见到李悟的时间点，其实要比桑青青要早很多。

只不过李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不同于读完小学就搬到县城里去的桑青青，崔兰在村里生活的时间要长很多。

她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大概刚读初中的年纪。

年关附近，家里来了几个亲戚，大家一起围在火炉边烤火嗑瓜子聊天。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她跟着几个大人一起外出看热闹。

就看见乌央央的人群中央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站在车边，正一脸笑呵呵地给围在旁边的人发红包。

拿了红包的人都很开心，嘴里说着讨喜的祝福语——

“谢谢老板，老板发财啊！”

“老板过年好！”

“老板身体健康！”

看起来竟然是人人都有份的样子。

崔兰妈妈也赶紧拉着她挤了进去。

崔兰那时候年纪小，正是要面子的年纪，这样挤在人群里伸手去问一个陌生人讨红包的事情实在有些难堪，她僵在那里，像个布娃娃似的被兴奋躁动的人群挤过来挤过去。

那中年男人大约是有些招架不住大家的热情，反身敲了敲车窗，对着里面说：

“小悟，你出来一下。”

过了几秒钟，车门推开。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从车上走了下来。

中年男人将手里的一沓红包塞到少年手里，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对着众人说：

“这是我儿子，他也算是半个村里人，让他给你们发吧。”

众人一听，立刻围住了那个少年，又开始说着讨好的吉祥话。

少年长得很好看，又和自己是差不多的年纪，崔兰更觉得害羞了，她埋下头缩紧肩膀不敢看对方。

“给你。”

一个鲜红的红包递到了她面前。

崔兰一愣，抬头去看——

少年微笑着盯着她的脸。

崔兰的心跳得飞快，脑子也是懵的，她愣愣地伸出一只手要去接那个红包，却倏然瞥见自己的手。

冬天到了，她的手本来就皱巴巴的，加上刚才围在火炉边剥橘子吃瓜子，手指头黄黄的，指甲盖里还有一些黑黑的灰尘。

而少年拿着红包的手纤长白皙，指甲盖修剪得整整齐齐，像是从来没有沾过一点锅灰的那种干净。

她心里一怯，手就收了回去。

“快拿啊！你傻啦？！”

崔兰的妈妈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脑勺上。

崔兰不防备，被拍得一个趔趄，她心里委屈又尴尬，却强撑着装作没事，抬头去看那少年。

他却早已经收回目光看向旁人了。

她的脸爬上一团红，匆匆拿过对方手里的那个红包，低着头挤出了人群。

回到家，屋子里的火炉还在燃着，她坐在小板凳上，盯着火炉里的火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妈妈和几个亲戚都回来了，看表情还有些意犹未尽。

“那是村里面原先那个朱老二家的女婿，听说做生意发了大财，在省城里开了好几家公司，光是公司里的员工都有好几百号人呢。”

大家又重新烤起了火，聊天的话题也换了一个，理所当然地聊起了刚刚散发红包的那对父子。

崔兰捧着下巴听得认真。

“喂，给我看看你红包里有多少钱。”

崔兰妈妈凑到她耳边说。

崔兰掏出口袋里的那个红包，正要递给她妈妈，想了想，打开红包，把里面的钱抽了出来，将钱递给她妈妈，那个空红包又收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呦呵，又是一张一百！真有钱啊！”

崔兰妈妈接过那张鲜红的钞票，对着窗户玻璃照了照，眉眼带笑，顺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旁边有人说：

“今天去了不少人，发了这么多红包，得有小十万了吧？真有钱呐！”

又有人说：

“那是开公司的大老板，钱多得用不完，我们觉得这钱多，对他来说就是洒洒水，他从手指缝里漏点小钱出来给我们发红包，我们吹捧他，他心里也开心。”

崔兰抬头看了一眼说这句话的人。

刚刚明明就是这个姨妈最积极，一个人挤在人群里拿了好几个红包，现在却又在这里说这种话，真是奇奇怪怪。

“哪有人嫌自己的钱多得花不完，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有个知道内情的亲戚抓起一把瓜子，慢悠悠道。

听到这话，大家都去看她。

那个亲戚眉毛一扬，吐了嘴里的瓜子壳，继续说：

“那个大老板姓李，他老婆就是我们村里原来那个朱慧娟，就是读书很厉害的那个小娟。

他们俩刚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姓李的还不是大老板，兜里没几个钢镚，连一台电视机都买不起。就这条件小娟她爸妈肯定不能同意，但小娟铁了心要跟他，老两口没办法，只能答应了。那个姓李的也算是争气，后面确实发大财了，就是可怜小娟，陪他一起苦了这么多年，谁知道没享几年福，日子还没好几年，人就因为一场车祸离开了。

那个李老板估计也是心里歉疚，这几年每到年关附近他都会回到小娟出生的地方里看看村里的老人，顺便发发红包讨个吉利。”

话说到这里，在场的人都有些唏嘘。

记忆中那是一个寒冽的冬天。

再次听到关于那个少年的消息，已经是很多年后的这个盛夏。

高考刚结束没多久，崔兰家里承包了一个鱼塘，打算养些龙虾。

那天她陪她妈一起来村委会办手续，工作人员说小朱主任在忙，让她们先在外面等一会儿。

崔兰和她妈就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对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从里面的办公室推门走了出来。

盛夏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落在了少年的肩背上。

崔兰的目光凝滞了片刻，有些恍惚，再转头去看，少年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村委会门口。

“吱呀”一声，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朱宏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空茶杯，一边朝大厅角落的饮水机走去，一边打着电话，口中说道——

“喂，姑父。”

“是的，小悟他回来了，刚刚才从我这里离开。”

“我让他住我这，但他不愿意，非要住他自己家。”

“能住人，你放心，这几年我没事就会过去看看，水电都通着，家具什么的也都是好的。”

空荡荡的办事大厅里，崔兰坐在那里，心脏跳得突然有些快。

人好像越长大越是很难碰到能让自己心跳加速的东西。

崔兰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了。

那种奇妙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她的好朋友桑青青。

桑青青是个很轻易就能让人心跳加速的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很难不把自己的全部视线都放在她的身上。

崔兰想。

那天她或许不应该带桑青青一起去那幢所谓的“鬼屋”探险。

现在回忆起来还是有些不甘心的。

但这好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个世界总是会奖励那些活得勇敢且精彩的人。

她正低头想着事情。

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嬉笑声。

崔兰抬头去看。

每年到了寒暑假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就会变得多起来，农村里没有游乐场，孩子们能做的事情很有限。

此刻不远处的草垛旁聚集着五六个小孩，似乎正在玩过家家的游戏。

地上铺着一些碎砖瓦做成的“碗碟”，野菜野花剁碎了当作菜，筷子就是随地捡来的小木棍，

孩子们虽然脸上笑着，但气氛却有些奇怪。

崔兰有些好奇，再仔细去看——

一个成年男人的身影被草垛挡住了大半。

那是……

村里的那个哑巴？

崔兰走近几步，看见哑巴站在他们对面，看起来和那群正在玩家家酒的孩子们形成了对峙。

孩子们不大害怕的样子，笑嘻嘻地看着哑巴。

领头的小男孩大约十岁左右，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棍子，一头削尖了，另一头握在手里，作势要往哑巴身上戳。

“喂，哑巴，你真不会说话吗？那我打你你会喊疼吗？”

他凶巴巴地说。

哑巴没说话，只是看着小男孩。忽地，冲他吐个舌头扮了个鬼脸。

小男孩吓了一跳，往后急退两步差点摔倒。

哑巴笑了。

身后的小孩们也都在笑，小男孩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咬牙，面露凶色，一棍子朝哑巴身上戳过去。

“喂，臭哑巴，滚远点！待会儿我报警叫警察把你抓起来！就说你拐卖儿童！”

他恶狠狠道。

哑巴吃了一棍子，竟然也不生气，反而讨好地看着那个小男孩，又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锅碗瓢盆”，似乎很想和他们一起玩。

小男孩本来有些害怕哑巴会过来打他，现在看哑巴冲自己讨好地笑，心中的那点惧怕立马烟消云散。

“你要跟我们玩？你都多大年纪了？羞不羞？”

他得意地拄着那根笔直的棍子，眉眼间全是鄙夷。

一群孩子也指着哑巴嘲笑起来。

哑巴虽然有些傻，但也看出来这些孩子们好像不是很喜欢自己，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那男孩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又拿起手里的棍子想要驱赶哑巴。

崔兰本打算埋头路过，见到这场景，到底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怎么的，她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换做桑青青，她现在一定不会就这么视而不见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促使着崔兰停下了脚步。

“你们在干什么呢？”

她提高自己的声音朝那些孩子们呵斥道。

看见有个面色不善的大姐姐走了过来，几个小孩都停止了自己的动作，站在那里盯着她看。

崔兰瞥了一眼手里拿着棍子的小男孩，冷冷说：

“拿棍子欺负人是吧？我等会儿就去你家找你爸妈去！”

领头的小男孩立刻变了脸色，他吐吐舌头，立马丢下棍子扭头就跑。

其余几个小孩见他跑了，也马上一哄而散了。

崔兰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站在对面的哑巴。

她自己也是从小就被告诫过，说不要靠近哑巴，所以此刻也不敢上前安慰他，只是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转身就走。

走出去了几步。

身后半点声音也没有。

崔兰犹豫了一下，回头去看。

哑巴还站在原地，见她回头，他笑着冲她挥了挥手，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似乎完全没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阳光下，他手腕上的一个东西闪闪发着亮。

崔兰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她轻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