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柳云诗进来后,瞧见季辞看劄子正看得认真,便悄悄站在一旁静等着。

约莫一盏茶后,季辞在劄子上写下批复,搁了笔,像是才发现她的存在一般。

小姑娘抱着一本厚重的《山河志》,低眉顺目站在斜前方,模样十分乖巧。

季辞眉心微蹙,“怎么不自己找地方坐。”

柳云诗冲他浅浅一笑,“前段时日病着,卧床太久,我也恰好想着站一站。”

“唔。”

他敲了敲桌面,示意她过来坐到书案左侧的太师椅上。

柳云诗听话地走过去,将《山河志》放到书案上,自己捋了捋裙摆,规规矩矩坐下。

“今日来,除了来向表哥还书之外,云诗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季辞又拿起一本劄子,随手翻了两页。

柳云诗偷瞄了他一眼,小声道:

“可否借些表哥的字。”

季辞翻劄子的手一顿,掀眼瞧她,“你想临摹我的字?”

“嗯。”

柳云诗似乎因他这种诧异的语气有些不知所措,小脸微红,点点头,乖巧回道:

“常闻表哥的书法造诣颇深,在江南时我就有所耳闻,早就想学习学习了。”

柳云诗这点说的不假,季辞季侍郎的楷书,放眼整个大周朝都十分有名。

这几日看他光是在《山河志》上批注的小字,都能略窥一二。

季辞的字与顾璟舟的行楷、太子的草书、安武侯的隶书并称周朝四大家。

从前在江南时,祖父便在他面前夸赞过季辞的字,说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假以时日必将令人刮目相看。

但那时候,她身边有个同样优秀的顾璟舟,对于祖父的话便也没太当回事。

其实她自己本身对于书法也颇有兴趣,是以这次来,一是想借机与他寻个说话的由头,另一则,她也是真心想学习一下。

季辞听完她说的,没说什么,只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两步,“你先写几个字我瞧瞧。”

柳云诗知道他的意思。

书法这个事十分私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系,她就是想学,也要看看合不合适。

她起身走到他方才坐的位置,回身看了他一眼。

男人此刻站的位置离她很近。

在她看过去时,他也正压着眼帘眯眸看向自己,眼中那种清冷和锋利,便不加掩饰地被柳云诗看得一清二楚。

柳云诗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急忙垂眸,转身坐了下去。

“写吧。”季辞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柳云诗浅舒一口气,拿起他方才放下的笔,略微思索片刻,写下两句诗。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①

季辞站在她身后,一眼便看到她写的两句诗,不紧不慢地念了出来。

只是他在念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中多了一丝笑意,似揶揄,似讽刺。

柳云诗捏着笔杆的手一紧,就听他笑说,“表妹怎么不继续将诗写完呢?”

说着,男人的身子突然压了下来。

宽阔的身影将她笼罩其间,一手撑在桌沿,一手从背后抽出她手中的笔,一点一点填下后半句: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两种不同的字体并排写在一起,瞧着有种不伦不类的诡异感。

柳云诗感觉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睨了自己一眼,随后放下笔,擦了擦手,淡道:

“夏日倦长,表妹确实该抄抄字静静心。”

柳云诗轻垂眼睫不语。

所幸季辞也并未在这首诗上多做纠结,他回身从书架上翻找一番,拿了一本有些卷边的书递到柳云诗面前,“瞧瞧。”

柳云诗疑惑地看了季辞一眼,随手翻开。

然而才翻了两页,她的手便顿住了,脸色蓦的变得有些难堪,“这是……这是南砚的字。”

“嗯。”

季辞靠在桌沿,手中把玩着两本巴掌大的小册子,侧首居高临下看她:

“你既与他学的是一样的字,便继续学吧,不必刻意学我的字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是在陈述事实,其实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前顾璟舟在江南那两年,她曾与他一道进学,学的也同样都是前朝一位名家大儒的字。

只不过顾璟舟悟性高,学得快,她学的没那么好,又杂糅了自己的写法。

不过说到底,两人的字迹若是乍一看倒是十分相似的。

可即便季辞说的是事实,但柳云诗还是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就像……从前顾璟舟因为她与旁的男人多说了几句话,而对她阴阳怪气的样子。

意识到这一点,柳云诗心跳蓦的加快,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手心。

沉默两息后,她盈盈抬首,认真道:

“我从前与南砚师承同一人,亦都学过前朝李大儒的字,只是我于行楷上实在没什么天赋。”

她眼神黯了下去,“况且我一看到自己写的字,就想起从前在扬州的日子,我想、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包括我的字。”

季辞沉默地看她良久,“柳云诗,你可知,学一个男人的字迹,意味着什么?”

柳云诗咬唇,“不知。”

她微微敛了眼睫,掩住眸中的心虚与忐忑,感觉季辞敏锐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

手心沁出一层细汗。

她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她在等。

等一个他的态度和答案。

屋中一片阒静,只有更漏声声犹如鼓点砸在心脏上。

季辞看了她须臾,轻嗤一声,却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七日前那夜,你在哪?”

“嗡”的一声,柳云诗脑中紧绷的弦彻底断裂,发出阵阵嗡鸣,炎炎夏日却一瞬间如坠冰窖。

他都知道了。

此刻并不是一个坦白的好时机,柳云诗秉着呼吸,脑中急速转了几圈,电光石火间敲定了答案。

“七日前?”

她眨了眨眼,满是无辜,“我这几日每日入夜都在回雪院未曾出去,七日前府中是出什么事了么?”

柳云诗望进季辞眼底,察觉出他眸底深处有波澜闪过。

“没有。”

他轻笑一声,随即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两本册子放下,推着送到柳云诗面前:

“我为你相看了两家公子,你自己挑挑吧,若是不喜欢,也可直说。”

柳云诗望向桌前,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曲起,压在两本墨蓝色册子的封皮上。

她一直觉得,季辞的手跟他的人生得一样好看。

白皙修长,遒劲有力,手背上隐隐遍布着青筋,很文雅,却又莫名的很有力量。

很文雅,又很有力量。

那只手送了册子来,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册子上轻点了几下。

柳云诗回过神,糯糯应了一声,伸手想从他的手下抽出那两本册子。

谁料册子刚被抽动了一下,男人立刻压紧了手,侧弯过身凑近她,语气晦涩而缓慢:

“想好了,再拿。”

“那表哥,让我学你的字么?”

柳云诗满眼无辜。

两人一坐一站,手**同捏着那本墨蓝色册子,锋利和软糯的目光相撞。

须臾,季辞松了手,移开目光。

“选吧。”

柳云诗从案上拿起那两本册子,当真仔细瞧了起来。

她其实知道,季辞为何今日突然要给他相看。

即便那次他没再说什么,心中大抵还是觉得是她在勾引他的弟弟,所以想要将她打发了。

但不得不说,季辞确实是为自己考虑了的,而这两个人选,也再次让她见识了季辞的实力。

按说她一个季府搭不上什么边的表姑娘,又是孤女,不太会有家世太好的人家能接受。

但季辞给她选这两个,一个是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副使家的嫡长子许詹,现在大理寺任职,今年二十二。

另一个则是魏国公的次嫡孙魏铭,在金吾卫任职,今年才十八。

都是实打实的权利机关,且家世在上京城都排得上号,就连从前在江南,他们也是多有耳闻的。

柳云诗看了几眼,将两本册子阖上,抿了抿唇,犹豫道:

“这两家家世过高,我……我不做妾的。”

“你从我季家的门出去,我怎可能让你做妾。”

尽管柳云诗心中早有猜想,但如此听季辞说出口,还是难免震惊,“那是……”

“正妻之位。”

柳云诗蓦的瞪大眼睛,“可、可我……”

季辞眯眸看她,唇畔挂着浅浅笑意,不无讽刺。

柳云诗读懂他的神色,也不再故作扭捏,垂眸犹豫了一瞬,拿出魏铭的那本,“表哥,我选他。”

魏铭与顾璟舟很像,都是武将,且年龄也差不多。

季辞视线在她手中拿出的那本册子上瞧了一眼,淡笑着启唇,意味不明地道了句“好。”

他抽出她手中的册子,唇畔笑意渐渐落了下来,紧跟着声音也冷了不少:

“再给你两日考虑清楚,两日后若还选他,我便替你做主,或者,你也可以自己再相看相看。”

“知道了。”

柳云诗起身福了一礼,“那表哥,我先走了。”

“嗯。”

季辞鼻腔中淡淡应了一声,语气有种莫名的倦怠感。

柳云诗走到门边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仍保持着她离开时靠在案沿上的动作。

他背着光,柳云诗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略微低着头,手中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刚刚从她手里拿的那本册子。

安静的房间里,只偶尔发出一两声翻书的“哗哗”声。

他的动作十分慢而随意,细小的颗粒被书页卷起,在光线下浮动。

男人竹青色绣银丝竹纹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掀动。

柳云诗注意到,他手背上的青筋似乎比方才伸到她面前时,要明显许多,蜿蜒交汇如同盘亘的长河。

她眸光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关门离开。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宋 朱淑真《初夏》,是一首描述深闺闲处、清寂无聊情绪的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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